那猩紅的標語,像一道猙獰的傷口,猝然撕裂了夜的僞裝。
腳步聲、喧譁聲,不再是模糊的預感,而是貼着地面滾過來的悶雷,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手電的光柱雜亂地晃動着,如同野獸搜尋獵物時躁動不安的眼睛,已經探入了弄堂口,下一秒似乎就要咬住這兩棟沉寂的小樓。
“來不及了!”都碩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火的鋼針,扎進姜錦嗡嗡作響的腦海。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你去叫伯父!直接從後門走,去十六鋪碼頭!老地方!我去帶我家的人!”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解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姜錦重重點頭,轉身就像一只受驚的貓,貼着牆根的陰影,疾奔回姜家小樓。
她甚至不敢走正門,繞到廚房外的走廊,猛地推開那扇虛掩的窗子,手腳並用地翻了進去。腳剛落地,就聽見前門方向傳來“砰砰砰”的砸門聲,粗暴又急促,夾雜着厲聲的呵斥:“開門!姜懷謙!滾出來!”
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她捂住嘴,強迫自己咽下驚呼,貓着腰,熟門熟路地竄上樓梯。
書房的門縫下依然透出昏黃的光。她猛地推開門。
姜懷謙還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鼻梁上架着老花鏡,正對着一本賬簿發呆。台燈的光暈勾勒出他驟然受驚抬起的臉,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蒼老了許多,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化不開。看到披頭散發、臉色慘白、赤着腳闖進來的女兒,他驚得站起身:“錦錦?你……”
“爸!”姜錦沖過去,聲音劈裂,帶着哭腔,卻又異常急促,“信我!外面!他們來抄家了!都碩都安排好了,快跟我走!後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姜懷謙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窗外傳來的砸門聲和吼叫聲已經清晰可聞,甚至能聽到玻璃被砸碎的刺耳聲響。他身體晃了一下,手撐住桌面才穩住,眼神裏閃過巨大的恐慌、掙扎,還有一絲難以割舍的絕望。這棟房子,這裏的一切,是他半生的心血……
“爸!”姜錦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東西我都藏好了!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求你了!”
最後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砸碎了姜懷謙眼中最後一絲猶豫。他猛地深吸一口氣,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亡命徒的狠厲,一把扯下老花鏡扔在桌上:“走!”
他甚至沒去拿任何東西,只快速拉開抽屜,抓了一把零散的鈔票塞進口袋,拉着女兒就沖向書房連接的另一條內部樓梯。這條狹窄的傭人樓梯直通後院。
樓下,砸門聲已經變成了撞門聲,木屑飛濺的噪音令人牙酸。呵罵聲、翻找聲沸沸盈天。
父女倆心跳如鼓,屏着呼吸,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黑暗的樓梯。姜錦腳底被粗糙的木刺劃破,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後院的小門虛掩着——這大概是都碩剛才過來時留的門。
他們剛閃身出去,就聽見前門“轟”一聲被撞開的巨響,以及潮水般涌入的喧囂和破壞聲。
姜懷謙身體一僵,回頭望了一眼那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眼中一片赤紅的痛楚,卻被姜錦死死拉着,鑽進了後院茂密的冬青樹叢裏,沿着牆根,拼命向弄堂另一頭跑去。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快到弄堂尾時,另一個陰影裏猛地竄出幾個人影。
姜錦嚇得差點軟倒,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
“伯父,錦錦,這邊!”是都碩的聲音。他身邊站着他的父母都明軒和文佩儀。都明軒穿着皺巴巴的長衫,外面胡亂套了件外套,文佩儀頭發散亂,臉上毫無人色,緊緊攥着兒子的胳膊,渾身都在發抖。都家顯然也經歷了同樣驚險的逃離。
兩家大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驚悸和一片狼藉的惶然。沒有時間寒暄,更沒有時間感慨。
“走!”都碩低喝一聲,攙扶着母親,示意衆人跟上。
他顯然早有準備,選擇的路徑極其刁鑽,專挑最陰暗、最偏僻的小巷穿行。滬上的弄堂如同迷宮,而都碩就是那個最清醒的引路人。他時而停下,側耳傾聽遠處的動靜,時而又加快腳步,帶着衆人避開主要街道。
夜風裏,遠遠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更遠處,似乎還有若有若無的、人群聚集的喧譁,方向正是他們剛剛逃離的那片洋樓區。
每個人的心都懸在嗓子眼,腳步踉蹌卻不敢停歇。文佩儀幾乎半個人都掛在兒子身上,低聲啜泣着。姜懷謙咬着牙,額上青筋暴起,不時回頭張望,眼神空洞。都明軒則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沉默地跟着。
姜錦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被碎石硌得生疼,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手緊緊抓着父親的手臂,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胸口那枚發燙的玉佩上。那裏,藏着他們兩家幾乎所有的根基。冰涼和滾燙兩種觸感交織,讓她在一片混亂中抓住了一絲詭異的實在感。
不知在黑暗裏穿梭了多久,空氣漸漸變得潮溼,帶來了黃浦江特有的腥鹹氣味。
十六鋪碼頭快到了。
都碩卻再次停下,將衆人拉進一個堆滿廢棄木箱的角落陰影裏。“等一下。”他聲音沙啞,目光銳利地掃視着碼頭入口處。
凌晨的碼頭並不寂靜,船只的汽笛聲、工人的號子聲、搬運貨物的撞擊聲混雜在一起。昏暗的燈火下,人影幢幢。但在一片忙碌之外,碼頭入口處,赫然晃動着幾個與周遭勞力格格不入的身影,他們穿着統一的深色制服,目光如同探照燈,仔細掃視着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
檢查的人!
所有人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姜懷謙和都明軒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文佩儀更是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被都明軒死死扶住。
“怎麼辦?”姜錦的聲音帶上了絕望的哭腔。好不容易逃到這裏,難道要功虧一簣?
都碩的眉頭擰成了死結,眼神快速閃爍,顯然在急速思考。硬闖肯定不行,目標太大。繞行?其他碼頭只怕情況更糟……
就在這時,一個矮胖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湊近他們藏身的陰影,壓着嗓子:“都少爺?”
都碩猛地一驚,手下意識摸向身後,眼神警惕如鷹隼。
那人趕緊補充:“是祥叔讓我來的!這邊,快!”
祥叔?姜錦想起來了,是都家以前的一個老夥計,後來在碼頭謀了份差事。都碩顯然提前布置了後手!
都碩仔細打量了一下那人,緊繃的下頜線微微鬆動,當機立斷:“走!”
那人不再多話,轉身引着他們,不是走向正門,而是沿着碼頭外圍堆疊如山的貨包和集裝箱,七彎八繞,避開燈火明亮處,最終停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小棧橋邊。那裏系着一艘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機動小貨船,船身隨着江水輕輕搖晃。
“快上船!馬上開船!”引路人急促地催促,“祥叔都打點好了,這船直接去港島,中間不停!”
“多謝!”都碩塞了一卷鈔票到那人手裏,然後毫不猶豫地率先跳上搖晃的甲板,轉身依次將腿腳發軟的三位長輩和姜錦拉上船。
引路人迅速解開纜繩,用力將船推離岸邊,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裏。
小小的貨船發出一陣沉悶的“突突”聲,發動機冒出一股黑煙,緩緩調頭,駛向漆黑如墨、望不到邊際的江心。
直到岸上的燈火和喧囂徹底被拋遠,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暈,甲板上的五個人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文佩儀第一個癱軟下去,靠在船舷邊低聲嗚咽起來。都明軒扶着她,臉色蒼白地望着越來越遠的滬上輪廓,眼神復雜至極。姜懷謙踉蹌着走到另一邊,扶着冰冷的鐵欄杆,望着那片生他養他、最終卻不得不倉皇逃離的土地,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一聲被發動機噪音壓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哽咽。
鹹溼的江風猛烈地吹拂着,帶着刺骨的寒意,卻吹不散心頭那濃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悲愴和茫然。
都碩站在船尾,沉默地注視着來的方向,年輕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冷硬,只有緊握的雙拳泄露着內心的波瀾。
姜錦抱着膝蓋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赤腳已經凍得麻木。她看着失魂落魄的長輩,看着暗流洶涌的江面,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家,真的沒了。
前路是未知的香江。
而唯一的依仗,只有胸口那枚還在隱隱發燙的玉佩,以及身邊這個同樣年輕、卻在此刻顯得無比可靠的同盟。
船身破開江水,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噪音,載着五個一無所有、又身懷巨富的逃亡者,駛向不可知的未來。
天際,墨黑的海平線上,隱隱透出一絲極淡、極微弱的光。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