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弘暉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坐在一片硬邦邦的灰色地面上。

不是府裏光滑的金磚地,也不是鋪着厚絨氈的暖炕。地面又硬又涼,上面畫着奇怪的白色條條框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手裏還緊緊攥着十三叔送的那匹棗木小馬。小馬冰涼堅硬的觸感傳來,讓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抬起頭,然後徹底呆住了。

眼前是一條極其寬闊、極其平坦的“路”,路面是灰色的,比他見過最平整的宮道還要光滑百倍。路上跑着許多奇形怪狀、顏色各異的“鐵盒子”,它們沒有馬拉,卻跑得飛快,發出巨大的“嗡嗡”聲和刺耳的“滴滴”聲,屁股後面有時還會冒出淡淡的煙。有些鐵盒子很大,方方正正像個房子(公交車);有些很小,亮閃閃的(轎車);還有些兩個輪子,人騎在上面(自行車),看得他眼花繚亂。

路的兩旁,矗立着一座座高大得不可思議的“房子”。它們方方正正,表面光滑得像鏡子(玻璃幕牆),有些還閃着五彩的光。這些“房子”那麼高,弘暉使勁仰起小腦袋,帽子都掉了,也看不到頂。它們密密地擠在一起,像皇瑪法書房裏那排頂到房梁的書架,只是這些“書架”是透明的、會發光的。

空氣中飄蕩着奇怪的味道,有些刺鼻,又混雜着一些說不清的、甜甜膩膩的氣息。聲音嘈雜極了,鐵盒子的轟鳴、遠處傳來的“咚咚”聲(施工)、還有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響混在一起,比過年時廟會還要吵鬧百倍。

這裏是哪兒?

弘暉害怕了。他癟癟嘴,想哭,卻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高高的、帶着一圈欄杆的台子上(人行道邊緣)。他不敢動,只能緊緊抱着小木馬,烏溜溜的眼睛裏迅速蓄滿了淚水。

“阿瑪……”他帶着哭腔小聲喊,聲音淹沒在巨大的噪音裏。

“額娘……”

“李嬤嬤……”

沒有人回應。只有那些奇怪的鐵盒子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陣冷風。

就在眼淚快要掉下來的時候,一個身影停在了他面前,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小朋友,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呀?爸爸媽媽呢?”

弘暉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看見一個穿着奇怪衣裳的“女子”蹲了下來。她沒梳把頭發全部挽起的“兩把頭”,也沒穿長長的袍子和花盆底鞋。她穿着一條到小腿的、淺藍色的裙子,上身是一件米白色的、有許多小洞洞的薄衣服(針織開衫),頭發短短的,卷卷地貼在耳邊,臉上帶着溫和關切的神情,和他額娘、嬤嬤們都不一樣。

在她身後,還站着一個戴着奇怪“水晶片”(眼鏡)的男子,也穿着奇怪的上衣和褲子。

他們說的話調子有點奇怪,但弘暉勉強能聽懂“小朋友”、“一個人”、“爸爸媽媽”。他吸了吸鼻子,帶着濃重的哭腔和小奶音:“暉兒……暉兒找阿瑪,找額娘。”

自稱林婉的女子和丈夫陳明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這孩子不僅穿着打扮古意盎然,口音也頗爲奇特,帶着某種他們說不出的腔調,用詞更是文縐縐的。“暉兒”?這自稱有點意思。

“阿瑪?額娘?”陳明也蹲下身,盡量放柔聲音,他是一位中學歷史老師,對古代稱謂很敏感,“你是說,你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和你走散的?”

弘暉搖搖頭,眼淚終於滾了下來,在小臉上沖出兩道白痕:“暉兒不知道……暉兒在抓周,想拿阿瑪的匕首,然後……然後亮光一閃,就在這裏了。”他越說越委屈,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要阿瑪……要額娘……暉兒要回家……”他抱着小木馬,哭得打起了嗝。

抓周?匕首?亮光?

林婉心裏咯噔一下。她和丈夫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本能地排斥怪力亂神,但眼前這孩子哭得如此真實傷心,身上的衣服針腳細密、刺繡精美絕倫,絕非廉價戲服能比,懷裏抱着的小木馬更是雕工古樸,包漿溫潤,像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最重要的是,他那雙眼睛裏純然的恐懼和迷茫,不似作僞。

“別哭別哭,”林婉壓下心中的驚疑,拿出紙巾,輕輕擦去弘暉臉上的淚水和灰塵,“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裏?阿姨和叔叔幫你找,好不好?”

“弘暉。”小人兒哽咽着回答,因爲抽泣,名字說得有些含糊。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帶着一種孩童特有的、提起家族時的懵懂驕傲:“愛新覺羅·弘暉。”

“愛新覺羅?!”陳明猛地推了下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瞬間睜大。林婉擦眼淚的手也頓住了。這個姓氏,配上這身裝扮,這古怪的遭遇……

陳明的聲音有些發幹,他試探着,用更具體的稱謂追問:“那……你阿瑪,他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

弘暉挺了挺小胸脯,雖然還在抽噎,但語氣肯定:“我阿瑪是四貝勒,胤禛!”說完,他似乎被街對面一輛突然鳴笛的公交車嚇了一跳,瑟縮了一下,隨即又帶着濃濃的不解和驚奇,指着那輛紅色的公交車,“那個……那個鐵馬,爲什麼會自己跑?沒有馬拉它,也沒有人推它,它爲什麼能叫那麼大聲?”

鐵馬?自己跑?

林婉和陳明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城市公交車。但在這個自稱來自“四貝勒府”、名叫“愛新覺羅·弘暉”的孩子眼中,那卻是無法理解的怪物。

荒謬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兩人的脊背。林婉是出版社的編輯,陳明是歷史老師,他們對“胤禛”、“四貝勒”、“抓周”這些詞背後的歷史含義再清楚不過。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們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公歷四月五日。農歷呢?林婉迅速切換日歷,手指微微發顫:農歷二月二十六。

康熙三十九年……弘暉生於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十六……如果按農歷算,今天,距離他的三歲生辰,正好過去十天。而他說,他是在“抓周”時來到這裏的。

陳明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穩:“弘暉,你說你剛才在抓周?旁邊還有其他人嗎?比如……你剛才提到的大伯?”

弘暉雖然害怕,但記憶力很好,抽抽搭搭地開始數:“有阿瑪,額娘,大伯,太子二伯,三伯,五叔,七叔,十三叔……十三叔還送了暉兒蟈蟈,會叫的!可是沒拿住……”他又看了看懷裏的棗木小馬,“這個也是十三叔給的生辰禮,暉兒抓住了,帶過來了。”語氣裏居然還有一絲小慶幸。

每多聽到一個名字,林婉和陳明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太子二伯?三伯?五叔?七叔?十三叔?這些稱呼,這些人倫關系……如果真是走失或惡作劇的孩子,這信息量也太精準、太“專業”了。

天色漸晚,街邊的路燈“唰”地一下自動亮起,商鋪的霓虹燈牌也開始閃爍跳動。弘暉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嚇得一抖,尤其是看到不遠處一個巨大的、不斷變換顏色和圖案的LED廣告屏時,更是驚恐地往後縮,小手緊緊抓住了林婉的針織開衫下擺。

“別怕,那是燈,照亮的。”林婉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柔聲安慰,同時輕輕將他抱了起來。孩子很輕,身上有股好聞的、淡淡的奶香和另一種類似檀香的氣息。他的依賴和恐懼是如此真實。

“我們先帶他回家。”陳明當機立斷,低聲道,同時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投來的好奇目光。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林婉點點頭,抱着弘暉,陳明提起他們剛剛從超市采購的購物袋,快步朝不遠處自家小區走去。弘暉趴在她肩上,小手摟着她的脖子,眼睛卻睜得圓圓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會自己發光的“柱子”(路燈),比戲台子亮堂無數倍、裏面站着不動“人”的“大窗戶”(商場櫥窗),人們手裏拿着的、會發光會出聲的“小板子”(手機),還有路上那些穿着奇怪、露着胳膊小腿的行人……一切的一切,都猛烈沖擊着他三歲稚童的世界觀。

“阿……阿姨,”他小聲問,帶着濃濃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這裏是天宮嗎?還是……皇瑪法說過的,西洋羅刹國?”在他的認知裏,只有傳說中的仙境和遙遠的泰西之地,才可能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

林婉腳步一頓,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緊了緊抱着孩子的手臂,柔聲道:“這裏不是天宮,也不是西洋。這裏是北京。只是……和你來的那個北京,可能不太一樣。”

弘暉聽不懂。北京?他知道北京,就是皇瑪法住的京城。可是京城哪有這樣的路、這樣的房子、這樣的鐵馬?他把臉埋進林婉帶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頸窩,悶悶地說:“暉兒想回家,想額娘香香的懷抱,想阿瑪……”

林婉和陳明的家在一棟普通的六層居民樓裏。當電梯門打開,弘暉看到那個狹小的、會自己開合的鐵盒子(電梯)時,再次受到了驚嚇,小手死死攥着林婉的衣服,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死活不肯進去。

“別怕,這個叫電梯,能帶我們很快上樓,不用自己爬樓梯。”陳明耐心解釋,但顯然超出了弘暉的理解範圍。最後是陳明抱着他,林婉在一旁不斷安撫,承諾進去後馬上就能見到“很好玩的東西”,弘暉才緊閉着眼睛,顫抖着被抱進了電梯。

電梯啓動上升的輕微失重感,又讓弘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把臉深深埋進陳明肩頭。

好不容易進了家門,打開客廳頂燈開關的瞬間,弘暉“哇”地一聲叫了出來,忘了害怕。他指着天花板上那盞簡潔的吸頂燈,眼睛瞪得溜圓:“夜明珠!好大的夜明珠!比宮裏的還亮!還不用點燈油!”

林婉和陳明已經有些麻木了。他們給孩子倒了溫水,拿出超市買的牛奶和軟面包。弘暉好奇地看着那些印着卡通圖案的包裝,卻不敢伸手拿。直到林婉拆開一盒兒童牛奶,插上吸管自己喝了一口,又遞到他嘴邊,他才小心翼翼地含住吸管。

濃鬱的奶香滑入喉嚨,弘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才鬆開吸管,咂咂嘴:“甜!香!比……比牛乳好喝!”他又眼巴巴地看着那個方形紙盒。

“慢慢喝,還有。”林婉心裏酸軟,又遞給他一小塊撕掉包裝的吐司面包。弘暉小心地咬了一口,鬆軟微甜的口感讓他眯起了眼睛。

接着是洗漱。當林婉擰開衛生間的水龍頭,清澈的自來水譁譁流出時,弘暉再次震驚了,他扒着洗手池邊緣,踮着腳看:“水!水自己流出來了?這麼清亮!不用太監從井裏打嗎?”對於按壓式洗手液冒出泡沫,他更是驚奇地拍起了小手。

這一晚上,弘暉的每一聲驚呼,每一個天真又切中要害的問題,都在不斷印證着那個越來越清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猜測。他們給孩子洗了熱水澡(對花灑和沐浴露又是一番驚嘆),換上了陳明侄女留在這裏的一套略顯寬大的舊睡衣(淺粉色帶小兔圖案),然後將他安置在客房的小床上。

小床柔軟舒適,鋪着印有星星月亮的床單。弘暉抱着被洗淨烘幹、依舊帶着木頭清香的棗木小馬,躺在完全陌生的被褥裏,看着頭頂陌生的天花板和陌生的吸頂燈,遲遲不肯閉上眼睛。盡管身體已經很累,但大腦被太多的新奇和恐懼填滿。

“睡吧,弘暉。”林婉坐在床邊,輕輕拍着他,哼着不成調的安眠曲,“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明天,明天阿姨和叔叔再幫你想辦法,好不好?”

“阿姨,”弘暉在黑暗中眨了眨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困意和揮之不去的不安,“暉兒睡醒了,就能回家了嗎?就能見到阿瑪和額娘了嗎?暉兒……暉兒有點想李嬤嬤了……”

林婉喉頭一哽,鼻子發酸。她只能更輕柔地拍着他,低聲道:“先睡覺,好不好?睡着了,說不定就能夢到阿瑪和額娘了。”

也許是孩童身體容易疲憊,也許是這匪夷所思的一天耗盡了他的精力,又或許是林婉溫柔的拍撫和哼唱起了作用,弘暉長長的睫毛終於緩緩垂下,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懷裏緊緊抱着那匹來自三百多年前的棗木小馬,沉入了夢鄉。

林婉和陳明輕輕退出房間,關上門,兩人在客廳沉默地對坐了許久。茶幾上,那盞溫暖的台燈映照着他們凝重困惑的臉。

“婉婉,”陳明終於開口,聲音幹澀,他拿起那匹棗木小馬,在燈光下仔細端詳,“這雕工,這包漿,這木料的老舊程度……絕不像是新做舊的。還有他衣服的料子,我摸了,非絲非麻非棉,是一種……我說不出的織物,紋理極其細密均勻。”

林婉雙手交握,指尖冰涼:“我查了。今天,農歷二月二十六。如果……如果他真的來自康熙三十九年,而他的生辰是三月十六,那麼‘抓周’禮,很可能就在十日前。時間對得上。”她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飄,“而且,你聽到他說的那些稱呼了嗎?太子二伯、三伯、十三叔……還有‘四貝勒胤禛’……這太具體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就算是有人教,也很難編造得如此合乎當時的宗室關系……”

陳明放下木馬,揉了揉眉心:“還有他對一切現代事物的反應,那種震驚和茫然,是裝不出來的。他看到水龍頭流水的眼神,就像……就像真的第一次見到。”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通明,夜未央。而客廳裏,只有時鍾規律的滴答聲,以及那個安靜的客房,和一個睡得並不安穩、偶爾在夢中囈語着“阿瑪”的三歲小男孩。

一個他們理智拼命抗拒,卻又將所有線索嚴絲合縫串聯起來的結論,沉沉地壓在他們心頭。

這個孩子,愛新覺羅·弘暉,可能真的,來自三百多年前的大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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