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原本試圖用理性來說服自己。
陸錚是個極有責任感的男人,這一點在整個林場乃至附近屯子都是公認的。趙建國是他的同事,又在林場出了事,傷得那麼重,家裏只剩下一個婦道人家和一個柔弱的表妹。以陸錚的性子,出手幫忙,分擔些重活,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完全符合他一貫的爲人,秦雪甚至在心裏爲此又給他加了幾分——看,她看中的男人,就是這般頂天立地,有情有義。
她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試圖將那天田埂邊陸錚看向林晚晴那不同尋常的眼神,歸結爲自己多心,或者是光線角度造成的錯覺。也許,他只是恰好聽到動靜,隨意瞥了一眼而已。對,一定是這樣。
然而,這種自我構建的心理防線,在她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林晚晴相關消息後,開始一點點地崩塌,最終被一股更猛烈、更陌生的情緒——嫉妒,徹底吞噬。
起初,她只是向屯子裏幾個平日裏消息靈通的婦人旁敲側擊。
“桂香嫂子家那表妹,模樣真是俊,就是瞧着身子弱了些,在咱這地方怕是吃苦了。”她狀似隨意地提起,手裏納着鞋底,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同情。
“可不是嘛!”一個快嘴的婦人立刻接話,“那臉盤那身段,跟畫裏走出來的似的!剛來那會兒,可是招了不少眼皮子淺的惦記着呢!”
另一個婦人也湊過來,壓低聲音,帶着點神秘兮兮的語氣:“哎,說起來,前陣子好像有幾個不長眼的混混,還想偷看人家洗澡來着……”
秦雪的心微微一緊,捏着針線的手指頓了頓,面上卻不動聲色:“啊?還有這種事?那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哼,也不知道是哪個路過的‘好漢’出手,把那幾個混賬東西狠狠教訓了一頓,攆得屁滾尿流的!聽說領頭的劉老四,嚇得好幾宿沒敢出門!”那婦人說着,臉上帶着幾分幸災樂禍。
“哦?知道是誰出的手嗎?”秦雪追問,心裏卻隱隱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在這屯子裏,有這般威懾力,又恰好可能“路過”的人……
幾個婦人互相看了看,都搖了搖頭。
“這倒不清楚,黑燈瞎火的,沒看清人。不過下手可真狠,專挑疼的地方揍,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估計是看不過眼的吧,那林妹子瞧着也確實怪可憐的。”
“練家子”、“看不過眼”……這幾個詞像小錘子一樣,輕輕敲打着秦雪的心。會是他嗎?陸錚他……真的只是“看不過眼”?
這還只是開始。隨着她打聽的深入,更多零碎的信息匯聚起來,逐漸拼湊出一幅讓她心頭發涼、又怒火中燒的畫面。
有人提起,林晚晴剛來不久,有一次獨自去溪邊洗衣,被屯子裏另外兩個二流子堵在路上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當時也是陸錚“恰好”出現,僅憑一個眼神就把人嚇退了。
還有人說起,好像不止一次看到陸錚在趙建國家附近那片林子轉悠,以前只當他是巡邏,現在想想,那路線似乎有點過於“巧合”了。
甚至有人隱約記得,有一次林晚晴提着東西從自留地回來,天色稍晚,似乎有個高大的黑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護着她到家門口才消失,那背影,瞧着也像陸錚……
一樁樁,一件件,或許單獨看來都可以用“巧合”、“責任感”、“路見不平”來解釋,但當它們密集地、反復地與林晚晴這個名字聯系在一起時,那指向性就變得無比清晰,再也無法用簡單的“同事情誼”或“責任心”來掩蓋了。
陸錚,那個對所有人都冷若冰霜、連她秦雪持之以恒的示好都吝於回應的男人,竟然在背後,爲那個江南來的林晚晴,做了這麼多!驅趕混混,暗中護送,甚至可能爲了她與人動手!
他何曾對別的女人如此上心過?哪怕是她秦雪,也從未得到過他這般細致、這般……近乎守護的姿態!
一股酸澀、尖銳、帶着灼燒感的情緒,如同藤蔓般瘋狂地從心底滋生,瞬間纏繞緊了她的心髒,讓她呼吸都變得困難。那是一種混合了難以置信、委屈、憤怒,以及最濃烈的——嫉妒!
憑什麼?!
憑什麼那個林晚晴,一個來路不明、除了張臉一無是處的病秧子,能得到他如此特殊的對待?!
她秦雪,是村支書的女兒,是鎮上的老師,模樣周正,性情爽利,對他一心一意,追了他這麼久,他卻始終若即若離,不肯給她一個明確的回應。
而那個林晚晴,什麼都沒做,只是頂着一張狐媚子的臉,擺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輕而易舉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甚至讓他做出了背後揍人、暗中跟蹤這種與他平日冷硬作風截然不同的事情!
這不公平!
秦雪猛地將手裏的鞋底摔在炕上,胸口劇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爲嫉恨而顯得有些扭曲。她再也無法用“責任感”來欺騙自己了。陸錚對林晚晴,絕不僅僅是同情或者同事之間的照顧。那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原始的吸引和最本能的保護欲!
她想起了那天田埂邊,林晚晴提着飯籃走來時,陸錚那個迅速回頭的動作,以及他目光裏那一閃而過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專注。那不是隨意的一瞥,那是下意識的追尋!
原來,她所以爲的堅冰,並非無法融化,只是能融化他的那個人,不是她秦雪而已。
這個認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的驕傲和長久以來的期待。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陸錚是她早就認定的人,她付出了那麼多時間和感情,絕不能讓一個突然出現的林晚晴就這麼搶走!
嫉妒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燒,燒掉了她殘存的理智和父親告誡的“不要打聽”。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林晚晴……你最好離陸錚遠點。否則,我絕不會讓你好過!
秦雪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而堅定的光芒。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是被動地等待和示好了。她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讓陸錚看清楚,誰才是真正適合他的人,也必須讓那個林晚晴知道,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有什麼下場!
屯子的天空依舊湛藍,陽光明媚,但在秦雪的心底,卻已然陰雲密布,一場因嫉妒而掀起的風雨,正在悄然醞釀。她原本對林晚晴那點基於優越感的同情,此刻已徹底轉化爲濃烈的敵意。這場圍繞陸錚展開的、無聲的較量,因爲秦雪心態的轉變,驟然升級。
溪邊那場笨拙卻滾燙的告白,如同在陸錚沉寂已久的心湖裏投下了一顆燎原的火種。回去的路上,他感覺腳下踩着的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綿軟的雲絮,周遭的一切聲響——林間的鳥鳴、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甚至自己胸腔裏那過於有力的心跳——都變得無比清晰,又仿佛隔着一層喜悅的薄紗。
林晚晴沒有明確地說“好”,但她那羞紅的臉頰,那盈滿水光卻不再躲閃的眸子,以及那微不可察的、幾乎讓他心跳停滯的點頭,都如同最肯定的答復,在他腦海裏反復回放,每一次都帶來一陣新的、讓他指尖發麻的戰栗。
他,陸錚,這個在槍林彈雨和嚴寒酷暑中都不曾皺過眉頭的漢子,此刻卻因爲一個女子細微的動作,體驗到了何爲極致的狂喜與……惶恐。
狂喜於她似乎接受了他這片赤誠卻笨拙的心意。
惶恐於自己是否配得上那樣一個如同江南煙雨般柔美、需要捧在手心裏呵護的人兒。
但這種惶恐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被一種更加強大的決心所取代。他既然認定了她,就絕不會放手。他要給她名分,給她一個安穩的歸宿,讓她名正言順地站在自己身邊,再也不用擔心流言蜚語,不用害怕宵小窺伺。
提親!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般在他心頭燃起,迅速蔓延,燒光了他所有的猶豫。他要娶她,光明正大,三媒六聘(盡管在這屯子裏可能簡化許多,但該有的禮數他一樣都不會少),讓她成爲他陸錚的妻子。
這個決定讓他周身的氣息都發生了變化。依舊是那副冷硬的面容,挺拔的身姿,但那雙深邃的眼裏,卻不再只有冰封的銳利,而是沉澱下了一種沉穩的、如同山嶽般不可動搖的堅定。那是一種找到了此生錨點後的平靜與力量。
他沒有立刻沖動地跑去趙建國家。他知道,這事急不得,需要準備,更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勇氣。面對千軍萬馬他都不曾怯場,但想到要正式向王桂香和趙建國開口求娶他們的表妹,他這個冷面兵王竟罕見地感到了一絲緊張。
他開始更加沉默地忙碌起來。
首先,他需要準備聘禮。他不在乎形式,但必須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給她最好的。他翻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厚厚的一沓票子和一些壓箱底的津貼,數目不算少,但他覺得還遠遠不夠。他又開始更加頻繁地進山,不僅是爲了巡邏,也會留意那些珍貴的山貨,獵取一些皮毛光亮的野物。他盤算着,這些東西或許可以拿去鎮上換些錢,或者直接作爲聘禮的一部分。
其次,他需要找一個合適的媒人。在這屯子裏,提親總要有個中間人說道說道才顯得鄭重。他認識的人裏,誰最合適?林場的領導?還是屯子裏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反復思量着,眉頭緊鎖,覺得這比規劃一次突襲任務還要耗費心神。
他甚至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以前毫不在意的舊軍裝,現在會下意識地拍打幹淨上面的灰塵;胡子也刮得比以前更勤了些;那短短的寸頭,似乎也因爲他心情的變化,而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分硬朗的精神。
這一切細微的變化,自然逃不過王桂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