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的黑暗被兩碗溫熱的冰糖燕窩和清涼的“冰魄玉髓膏”撕開了一道微弱的口子,但這道光帶來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迷霧。
嘉靖帝非但沒有震怒降下雷霆之罰,反而送來了滋養和療傷之物。這反常的“恩典”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喘不過氣。我和徐眞眞蜷縮在惡臭彌漫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啜吸着那異常清甜的燕窩,每一口都如同飲鴆止渴,帶着巨大的不安。
“林妹妹…” 徐眞眞捧着空碗,聲音低啞,帶着劫後餘生的茫然和一絲死灰復燃的、屬於藝術家的本能好奇,“你說…陛下他…是不是真的…覺得那光…很震撼?很…藝術?” 她腫痛的眼睛在藥膏的作用下舒服了不少,那點作死的火焰又開始在眼底微弱地跳動。
“震撼?藝術?” 我苦笑,眼部的清涼壓不住心底的寒意,“差點把他和滿朝文武集體送走,還搭上一個首輔一個錦衣衛頭子,這叫藝術?這叫事故!天大的事故!他這反應…太邪門了!我總覺得…這燕窩裏是不是摻了慢性的鶴頂紅?或者…他留着我們還有別的用?” 比如,等嚴嵩那邊的人緩過勁來,再拿我們當替罪羊千刀萬剮?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就在我們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之際,牢房外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由遠及近。這一次,腳步聲似乎帶着一種刻意的急促和…不同尋常的恭敬?
“譁啦…哐當!”
牢門打開。門口站着的,不再是之前那個蠟塑臉的太監,而是一個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無須、氣度明顯更爲不凡的大太監。他身後跟着四個低眉順眼的小火者,手裏捧着的不再是食盒,而是幾套疊放整齊、料子一看就極其考究的嶄新衣裙!甚至還有兩個小巧的梳妝匣!
“二位姑娘受苦了。” 紫袍太監聲音溫和,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程式化的微笑,眼神深處卻是一片難以窺探的平靜,“雜家馮保,奉徐閣老之命,特來探望。”
徐閣老?徐階?!那個取代了中風癱瘓的嚴嵩、如今穩坐內閣首輔之位的新任權臣?!他怎麼會派人來?還是在這種時候?來看我們這兩個“罪魁禍首”?
巨大的驚愕瞬間攫住了我們。
馮保仿佛沒看到我們臉上的震驚和警惕,繼續用他那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閣老深知二位姑娘此番…實屬無妄之災。陛下受驚,龍心不悅,外間又多有不明事理、遷怒於二位姑娘的喧囂。閣老心系陛下龍體,也憐惜二位姑娘才情蒙塵,特命雜家送來幾件幹淨衣物並些許梳洗之物,請姑娘們暫且在此委屈幾日,靜待風浪平息。”
他揮了揮手,小火者們立刻將衣物和梳妝匣恭敬地放在門口相對幹淨的地方。那幾套衣裙,一套是素雅的月白杭綢褙子配水綠百迭裙,另一套則是更爲活潑的鵝黃妝花緞褙子配淺碧馬面裙,針腳細密,繡紋精致,一看就是出自頂尖繡娘之手,與詔獄的污穢肮髒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梳妝匣裏,梳篦、銅鏡、香粉、胭脂、甚至還有兩支小巧玲瓏的珠花,一應俱全。
“閣老還說,” 馮保的目光在我和徐眞眞身上掃過,最後停留在我依舊有些紅腫的眼睛上,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陛下雖靜養,但萬壽節上那‘別開生面’的…‘神光’,似乎頗合陛下心意。姑娘們…好生休養,或有…再爲陛下效力的機緣也未可知。”
再爲陛下效力?!
機緣?!
馮保的話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和徐眞眞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混亂的漣漪。他放下東西,微微頷首,帶着小火者們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牢門再次隔絕了內外,卻再也無法隔絕我們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徐階…他什麼意思?” 徐眞眞撲到那堆幹淨衣物前,抓起一件柔軟的綢衣貼在臉上,貪婪地嗅着上面淡淡的熏香,仿佛那是救命稻草,“拉攏?示好?還是…想利用我們?”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才情”認可的奇異興奮。
我看着那精致的衣裙和梳妝匣,心底的寒意卻越來越濃。徐階是什麼人?那是能在嚴嵩這座大山陰影下隱忍多年、最終一擊必中取而代之的頂級政客!他的示好,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蜜糖,背後必定淬着見血封喉的劇毒!
“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喃喃道,目光落在那面小小的、磨得鋥亮的銅鏡上,鏡面映出我蒼白憔悴、眼周紅腫的倒影,“他提到陛下對‘神光’的態度…是在暗示我們,皇帝還沒放棄那個瘋狂的念頭?他需要我們…去繼續滿足皇帝那修仙修壞了的腦子?” 這個推測讓我渾身發冷,“徐胖胖,這潭渾水,我們沾不得!沾上了,就是萬劫不復!”
“可是…” 徐眞眞抱着衣服,眼神掙扎,“如果我們真的能再見到陛下…說不定…我的設計…我的…” 藝術家的執念和對生存的渴望在她眼中激烈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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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距離詔獄不遠的西苑萬壽宮(嘉靖帝修道養病之所),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層層明黃的紗幔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窺探。空氣裏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檀香味,還有一種…淡淡的、類似於硫磺燃燒後的焦糊氣息。巨大的丹爐在偏殿角落裏沉默着,爐火已熄,只餘冰冷的銅壁。
嘉靖帝斜倚在鋪着厚厚錦褥的軟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寬鬆道袍,臉色依舊帶着大病初愈的蒼白和一種神經質的疲憊。他閉着眼,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錦褥上劃動着某種玄奧的符文。他的精神狀態顯然極不穩定,時而顯得萎靡不振,時而又會突然睜開眼,眼中爆發出令人心悸的銳利光芒。
榻前,新任首輔徐階垂手肅立,姿態恭謹到了極致,額角卻滲着細密的汗珠。他語速平緩,聲音低沉,正條理清晰地匯報着萬壽節“意外”後的朝局處置和善後事宜。
“…禮部、工部相關人等,辦事不力,致使神器失控,驚擾聖駕,已按律嚴懲,爲首者杖斃三人,餘者流徙三千裏…京營戒嚴,五城兵馬司晝夜巡查,應天府已無騷亂…各國使節處,皆以‘天象示警’、‘陛下代天受厄’之由安撫,賞賜加厚,暫無異議…嚴…嚴閣老府上,太醫日夜守候,然沉痾難起,口眼歪斜,言語不能…陸繹傷勢頗重,斷骨需百日將養,目疾…太醫院言,恐難復舊觀…”
徐階的聲音在寂靜的寢殿裏回蕩,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力求平穩。然而,當他說到“陸繹”、“目疾”、“難復舊觀”這幾個詞時,軟榻上的嘉靖帝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瞳孔驟然收縮,射出兩道如同受傷毒蛇般陰冷、怨毒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徐階,胸膛微微起伏,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陸繹…” 嘉靖帝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帶着一種刻骨的寒意,“他的眼睛…真瞎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徐階心頭一凜,頭垂得更低:“回陛下,太醫院院判親診,言陸大人雙目爲強光所灼,瞳仁受損…雖竭力診治,然…視物模糊,咫尺難辨,恐…恐難再掌北鎮撫司印信…”
“好…好一個‘咫尺難辨’!” 嘉靖帝猛地從軟榻上坐直了身體,動作帶着一股病態的狂躁,寬大的道袍袖口拂過矮幾,將上面一只青玉藥盞掃落在地,“啪”地一聲脆響,摔得粉碎!碎片和深褐色的藥汁濺了一地。
“朕的耳目!朕的鷹犬!就這麼廢了?!” 他低吼着,聲音因爲激動而變得尖利刺耳,眼中那怨毒的光芒幾乎要化爲實質,“萬壽節…萬壽節!朕的通天之路!朕的神光!全都毀了!毀在那兩個…那兩個妖女手裏!” 他猛地指向詔獄的方向,手指劇烈顫抖。
徐階嚇得立刻跪伏在地,額頭觸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磚:“陛下息怒!龍體要緊!那兩個妖女罪該萬死!臣即刻…”
“死?!” 嘉靖帝粗暴地打斷他,臉上露出一抹極其怪異的、混合着殘忍與某種奇異興奮的獰笑,“讓她們死?太便宜了!朕…還沒看夠!”
他急促地喘息了幾下,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眼神變得幽深難測,聲音也詭異地低沉下來,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執:“那光…那通天徹地、撕裂乾坤的光!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只看到了災難!只看到了痛!可朕…朕在那光裏,看到了天門!看到了罡風!看到了…無上大道的碎片!” 他的呼吸再次變得粗重,眼中閃爍着狂熱的光芒,“陸繹瞎了…是他福薄!承不住這天大的機緣!可那光…那光必須再現!朕要它!必須掌控它!用它叩開仙門!”
他猛地看向跪伏在地的徐階,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那兩個妖女…給朕看好了!一根頭發絲都不許少!等朕…等朕參透這‘神光’的玄機…她們,還有用!”
徐階伏在地上,身體僵硬,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皇帝的癲狂和執着遠超他的預料!他原本打算借皇帝餘怒,順勢除掉那兩個惹下潑天大禍的隱患,將自己徹底從這場風波中摘幹淨。可如今…皇帝非但不殺,反而視其爲…掌控“神光”的關鍵?!
“臣…遵旨。” 徐階的聲音艱澀無比,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明白,自己遞向那兩個“妖女”的“橄欖枝”,此刻在皇帝這番瘋魔的言語下,已然變成了一條無法掙脫的、致命的鎖鏈!而他自己,也更深地卷入了這場由瘋子皇帝主導的、不可預測的風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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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的黑暗仿佛無邊無際,但徐階送來的衣物和梳妝匣,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換上幹淨柔軟的綢衣,用清涼的井水(馮保額外“恩典”送來的)勉強擦洗掉身上的污穢,甚至笨拙地往臉上撲了點香粉遮掩憔悴,我和徐眞眞的狀態看起來好了許多,但心中的忐忑和恐懼卻與日俱增。
馮保那番話,徐階的“善意”,嘉靖帝詭異的“欣賞”…這些都像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我們如同被困在蛛網中央的飛蟲,看似暫時安全,實則動彈不得,只能被動等待獵食者的下一步動作。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牢房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沉穩而規律,帶着一種與之前太監截然不同的、屬於武人的獨特韻律。
“哐當!”
牢門打開。門口站着的,不再是太監,而是一個穿着飛魚服、身形挺拔如鬆的年輕錦衣衛。他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腰間佩刀,正是那日跟隨陸繹闖入成衣鋪、又參與押送我們入宮的校尉之一。他身後還跟着兩個同樣穿着飛魚服的番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錦衣衛!陸繹的人!那個被徐眞眞的“神光”閃瞎了眼、還斷了骨頭的錦衣衛指揮使!他來報復了?!
那年輕校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我和徐眞眞身上掃過,尤其是在徐眞眞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復雜難明,有審視,有探究,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最終,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林姑娘,隨我走一趟。”
只叫我?!我瞬間手腳冰涼!徐眞眞也猛地抓緊了我的胳膊,臉色煞白。
“去…去哪?” 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
“陸大人要見你。” 年輕校尉言簡意賅,側身讓開通道,做了個不容拒絕的手勢,“請。”
陸繹!他醒了!他點名要見我?!他想幹什麼?嚴刑拷打?泄憤報復?還是…想從我這裏挖出徐眞眞的“妖術”秘密?無數恐怖的念頭瞬間塞滿腦海。
“不!你們要帶林妹妹去哪?!” 徐眞眞像護崽的母雞一樣擋在我身前,聲音尖利,“有什麼沖我來!那破燈是我弄的!跟她沒關系!”
年輕校尉眉頭微皺,似乎對徐眞眞的激動有些意外,但語氣依舊冰冷:“陸大人只見林姑娘。徐姑娘,請讓開。” 他身後的番子上前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徐胖胖!” 我用力握了握她冰涼的手,強壓下心頭的恐懼,低聲道,“別沖動…我去看看。不會有事的。” 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不信。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脊背(盡管雙腿還在發軟),跟着那年輕校尉走出了牢門。沉重的鐵鏈聲在身後響起,隔絕了徐眞眞焦急的呼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穿過陰森潮溼的通道,走向未知的、極可能充滿痛苦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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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未走向詔獄深處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刑訊室,反而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扇相對幹淨、門前甚至有微弱燈光的牢房外。年輕校尉示意守衛打開門鎖。
門開了。一股濃烈到嗆人的藥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牢房比我們那間稍大,也幹淨許多,甚至有一張簡陋的木床和一張小幾。小幾上放着一盞昏黃的油燈,燈芯跳躍着,映照着床上那個倚靠着牆壁的身影。
是陸繹。
他依舊穿着那身暗紅色的織金飛魚服,但衣襟微敞,胸口和右腿上纏着厚厚的、滲出點點暗紅血漬的繃帶。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被一條兩指寬、浸透着深褐色藥汁的棉布帶緊緊纏裹着,只露出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即便如此重傷失明,他坐在那裏的姿勢,依舊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沉靜、內斂,卻散發着一種不容忽視的、令人心悸的威壓。整個狹小的空間,都因他的存在而顯得異常沉重。
“大人,人帶到了。” 年輕校尉恭敬地稟報。
陸繹微微側了側頭,仿佛在用耳朵捕捉聲音的來源。他那被布帶覆蓋的“視線”,似乎穿透了黑暗,精準地落在了門口我的身上。
“關門,退下。” 他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着重傷後的虛弱,卻依舊冷硬如鐵,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人心上。
“是!” 年輕校尉毫不猶豫,躬身退出,牢門在我們身後輕輕合攏。
死寂。
濃烈的藥味和血腥味包裹着我。我站在門口,離那張簡陋的木床不過幾步之遙,卻感覺如同隔着萬丈深淵。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陸繹沉默着。他微微仰着頭,靠坐在冰冷的牆壁上,被布帶蒙住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布滿黴斑的牢房屋頂,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積蓄開口的力氣。那沉默如同實質的重壓,一點點碾磨着我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個呼吸,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你叫…林黛玉?” 他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聽不出喜怒。他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是民女。” 我的聲音細若蚊呐,帶着無法控制的顫抖。
“名字不錯。” 陸繹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那弧度卻絕無半分暖意,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嘲諷,“可惜,命不太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
“萬壽節那日…” 他頓了頓,被藥布覆蓋的雙眼似乎轉向了我的方向,明明看不見,我卻感覺兩道無形的、冰冷刺骨的視線穿透了布帶,死死釘在我身上,“…那幾道…差點把本座和滿朝文武送進閻羅殿的‘神光’…是你點的火?”
來了!直指核心!最致命的指控!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否認?在錦衣衛指揮使面前?尤其是一個剛被那光弄瞎了眼睛的指揮使面前?任何謊言都顯得蒼白可笑,只會招致更殘酷的對待。
“是…是我點的引信…” 我認命般地閉上眼睛,聲音帶着絕望的哭腔,“但…但那燈是工部做的!引信也是他們配的!徐…徐眞眞只是設計了圖紙!她也沒想到會…會失控…我們沒想害人!真的沒想…” 辯解在此刻顯得如此無力。
“沒想到?” 陸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打斷了我的哭訴。他微微前傾了身體,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一句‘沒想到’,就能抵得過本座這雙眼睛?!抵得過嚴閣老的中風癱瘓?!抵得過滿朝文武的驚悸傷痛?!抵得過…陛下的受驚失儀?!” 最後一句,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怨毒!
“砰!” 他裹着繃帶的手掌猛地拍在身下的木板床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小幾上的油燈火苗瘋狂搖曳,映照着他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下頜線條。
“民女…罪該萬死…” 我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潮溼的地面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眼淚洶涌而出,混合着地上的污漬。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他果然是爲了報復!爲了泄憤!
牢房裏只剩下我壓抑的啜泣聲和陸繹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濃烈的藥味和血腥味似乎更濃了。
許久,久到我以爲下一刻就會有番子沖進來將我拖出去千刀萬剮。
陸繹的喘息聲漸漸平復下來。那股狂暴的怒意似乎被他強行壓回了冰冷的軀殼深處。他重新靠回牆壁,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沙啞,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罪該萬死…” 他重復了一遍我的話,語氣帶着一種冰冷的玩味,“你的命,現在不值錢。陛下一句話,徐階一個念頭,甚至本座現在動動手指…你都活不過明天早上。”
他的話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髒。
“抬起頭來。” 他命令道。
我顫抖着,勉強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只能看到他蒙着黑色面巾的臉龐那冷硬的下頜線條。
“本座問你…” 陸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和那個徐眞眞…到底是什麼人?從何處來?那‘神光’…你們究竟…是如何弄出來的?”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被藥布覆蓋的雙眼仿佛能洞穿人心,“或者…你們背後,究竟站着何方神聖?”
轟!
我腦子裏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不是因爲他的威脅,而是因爲他最後那個問題——**“你們背後,究竟站着何方神聖?”**
他…他竟然懷疑我們背後有人?!懷疑萬壽節的“神光”不是意外,而是…某種精心策劃的陰謀?!是朝堂傾軋的延伸?!是針對皇帝、針對他、甚至針對整個大明朝局的…致命一擊?!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陸繹,這個被“神光”摧毀了視力和部分行動能力的錦衣衛頭子,他失去的不僅是光明,還有…對局勢最基本的判斷力?!或者說,在黑暗和重傷的折磨下,他那屬於特務頭子的、根深蒂固的多疑和被害妄想,被無限放大,將我們這兩個倒黴的穿越者,強行拖入了更深不可測、更凶險萬倍的朝堂陰謀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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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萬壽宮的深處,那間彌漫着藥味與檀香的寢殿,此刻更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妖魔洞府。
巨大的紫檀木架子上,那件在萬壽節上大放異彩(或者說制造了驚天慘劇)的蒸汽朋克道袍,被小心翼翼地懸掛在中央。肩甲處被強光灼烤出的暗紅扭曲痕跡、胸口那塊依舊散發着微弱詭異紅光的“天外隕鐵”核心,在幾盞特制的長明宮燈照射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如同某種沉眠的、受了傷的遠古巨獸。
嘉靖帝披着素色道袍,赤着腳,像一頭焦躁不安的困獸,在鋪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來回踱步。他的臉色比前幾日更加蒼白,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透着一股病態的亢奮。他時而停下腳步,用那雙布滿血絲、閃爍着瘋狂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道袍胸口那塊明滅不定的隕鐵核心,嘴裏念念有詞,手指神經質地凌空虛劃。
“…不對…玄機…玄機究竟在何處?爲何引信失控?爲何光不受控?是工部蠢材誤事?還是…那妖女藏了私?那圖紙…那圖紙定有未竟之處!徐階…徐階送去的衣物可收了?她們可安分了?…”
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司禮監大太監黃錦,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只在小太監送來新的湯藥時,才小心翼翼地提醒:“萬歲爺…龍體要緊…該進藥了…”
嘉靖帝猛地揮手,差點打翻藥碗!湯汁濺出,燙得小太監一哆嗦,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藥?吃這些勞什子有何用!” 嘉靖帝煩躁地低吼,目光依舊黏在那塊隕鐵核心上,“朕要的是通天的光!是撕裂乾坤的神力!是…是那日天門洞開時瞥見的大道碎片!” 他猛地轉向黃錦,眼神灼熱得嚇人,“那兩個妖女!尤其是那個姓徐的!她懂!她一定懂!給朕看緊了!等朕…等朕參悟了這‘神光’與‘隕星之心’的關聯…朕要親自問她!”
他幾步沖到道袍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和癡迷,小心翼翼地撫摸着那塊冰冷的、散發着不祥紅光的隕鐵核心。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似乎讓他稍稍平靜,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快了…朕感覺…就快了…這隕星之心…定是溝通天外、引動神光的關鍵…” 他喃喃自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待朕掌控此力…什麼朝堂紛爭,什麼邊關烽火…彈指間,灰飛煙滅!朕…將是這人間…真正的神!”
黃錦看着皇帝近乎瘋魔的狀態,再看看那件猙獰詭異的道袍,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悄悄對旁邊一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會意,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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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那間相對“幹淨”的牢房裏,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陸繹那句**“你們背後,究竟站着何方神聖?”** 如同驚雷,在我耳邊反復炸響,震得我心神俱裂,渾身冰涼。他蒙着藥布的臉轉向我,明明看不見,卻仿佛有兩道無形的、冰冷刺骨的視線穿透黑暗,死死鎖定了我的靈魂。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他不僅不信那是一場荒誕的意外,反而將我們視爲深藏不露、背景滔天的陰謀家?!這頂“幕後黑手”的帽子扣下來,比單純的“妖女”罪名要恐怖千萬倍!這意味着,我們將被拖入一個完全無法理解、也無力掙扎的、屬於最高權力絞殺的黑暗漩渦!
“大…大人明鑑!” 我幾乎是匍匐在地,聲音因爲極致的恐懼而破碎不堪,“民女…民女和徐眞眞…真的只是…只是兩個…兩個從很遠很遠地方來的…普通女子!我們…我們家鄉就是做些…做些新奇衣裳的營生…那燈…那光…真的只是徐眞眞異想天開…想…想弄個好看的場面…她…她根本不懂什麼機關火藥!我們背後…哪有什麼神聖…若有半分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語無倫次,只想用最惡毒的誓言來證明清白。
陸繹沉默着。他靠回冰冷的牆壁,被藥布覆蓋的雙眼似乎“望”着牢房低矮的屋頂。昏黃的油燈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陰沉莫測。空氣中只有我壓抑的啜泣聲和他略顯粗重的呼吸。
許久,久到我的膝蓋都跪得麻木,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普通女子?” 他嘴角再次扯起那抹毫無溫度的譏誚,“普通女子,能畫出那等…驚世駭俗的妖魔甲胄?能讓陛下…念念不忘?能讓徐階…那個老狐狸…親自派人送衣示好?” 他微微側頭,被布帶覆蓋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牆壁,望向關押徐眞眞的方向,“那個徐眞眞…她的眼神,她的做派…可不像什麼安分的‘普通女子’。”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根本不信!他認定了我們有問題!無論我們如何辯解,在他眼中,都成了欲蓋彌彰的謊言!
“大人…” 我絕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們…我們只想活命…只想離開這裏…我們…我們對大人、對陛下、對朝廷…真的沒有任何惡意…那場意外…我們…我們也是受害者啊!” 最後一句,帶着無盡的委屈和悲愴。
“受害者?” 陸繹的聲音陡然轉厲,帶着壓抑不住的怨毒,“本座這雙眼睛!嚴閣老的中風!也是意外?!也是‘受害者’?!”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胸口纏着的繃帶似乎又滲出了一點暗紅,“你們…就是這場災禍的源頭!”
巨大的冤屈和恐懼讓我幾乎窒息。我癱軟在地,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牢房外傳來了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門聲。三長兩短。
陸繹緊繃的身體似乎放鬆了一瞬,他朝着門口的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牢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隙。之前帶我來此的年輕校尉閃身而入,動作迅捷如狸貓。他快步走到陸繹床邊,俯下身,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極低聲音,快速稟報了幾句。
陸繹蒙着面巾的臉微微側向校尉的方向,靜靜聽着。昏黃的燈光下,我隱約看到他那緊抿的薄唇,在聽到某個信息時,極其細微地向下撇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
年輕校尉稟報完畢,垂手肅立。
陸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斷:
“知道了。把人…帶進來吧。”
帶人?帶誰?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難道是徐胖胖?!他們要對她下手了?!
年輕校尉領命,再次無聲地退了出去。
牢房裏只剩下我和陸繹。沉重的死寂再次降臨。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如同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每一次心跳都敲打着絕望的鼓點。
腳步聲去而復返。這一次,不止一人。
牢門被徹底推開。年輕校尉當先走入,他身後跟着的,不是徐眞眞,而是兩個穿着粗布短打、身材矮壯、臉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雙凶光畢露眼睛的陌生漢子!他們手裏沒有拿任何顯眼的武器,但那鼓脹的太陽穴和沉穩的步伐,無不昭示着這是兩個訓練有素、心狠手辣的練家子!
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其中一個蒙面漢子的肩上,還扛着一個被麻袋從頭套到腳、正在劇烈掙扎扭動的人形!從那麻袋的輪廓和掙扎時發出的、被堵住嘴的“嗚嗚”聲…我瞬間認了出來!
是徐胖胖!他們把徐胖胖抓來了!還套了麻袋!
“唔!唔唔唔!” 麻袋裏的徐眞眞顯然也聽到了動靜,掙扎得更劇烈了。
“徐胖胖!” 我失聲尖叫,掙扎着想撲過去,卻被那年輕校尉一個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兩個蒙面漢子將肩上扛着的麻袋重重地扔在牢房中央的空地上。麻袋裏的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陸大人,” 爲首的蒙面漢子對着床上的陸繹抱了抱拳,聲音嘶啞難聽,如同砂紙摩擦,“人帶來了。按您的吩咐,‘幹淨利落’,沒驚動任何人。” 他特意強調了“幹淨利落”四個字。
陸繹微微頷首,蒙着面巾的臉轉向地上那團蠕動的麻袋,聲音平靜得如同在談論天氣:
“很好。那麼…現在,林姑娘。” 他那無形的、冰冷刺骨的“視線”再次落在我身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帶着令人絕望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脅迫:
“本座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出你們背後之人,以及操控那‘神光’的真正方法…”
他微微停頓,被藥布覆蓋的雙眼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直抵我靈魂最深處的恐懼。
“…或者,本座現在就讓你親眼看着…你的好姐妹,被‘幹淨利落’地…拆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