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3
可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小藥童有些不滿的盯着沈清棠，語氣裏帶着些指責，“之前師傅好不容易把慕公子從閻王那拉回來，本來狀態就不好，正施針呢，沒想到被您拉了過去，這不，方才病情突然惡化，呼吸就停了。”
沈清棠微微一愣，隨即抿着嘴沉默。
片刻，她終於對着身邊的管家開口，“回府拿些銀子，給那男子的家裏人吧。”
“還家裏人呢，慕公子是被別人沈府旁邊撿到送來的，我們都不知他住處，還有沒有家裏人。”
小藥童小聲嘀咕着。
虛弱着的女兒突然立刻蹦了起來。
“爹爹！”
她跳起來就往我所在的房裏跑去。
沈清棠皺着眉頭緊隨其後。
我飄在半空中，看着她們一群人全涌進了房。
一進房，看見床上躺着的我的身體，女兒眼眶就泛起了紅。
她撲到我的身邊，輕輕握住我的手，把我冰涼的手放在她溫熱的小臉上。
眼淚一滴一滴滑落。
突然，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起來。
“爹爹，爹爹你醒醒啊，你不要丟下呦呦，呦呦很聽話的，你不要走......”
看着女兒痛哭的模樣，我伸手撫上了心髒。
心髒很痛，很痛。
女兒的哭喊聲如針刺入我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呦呦。
我忍不住想撫摸她的臉，雙手卻無法觸碰到她的身體，只能無力的從身體裏穿出。
五年來，縱使生活再艱苦，病痛多劇烈，我都沒有喪失對生活的信心。
因爲我有呦呦。
可現在，女兒就在眼前，我卻不能觸碰到她，更不能替她擦幹眼淚，告訴她我還在她身邊陪着她了。
我只覺得心痛。
不過還好，還有沈清棠。
隨後趕來的沈清棠皺着眉頭上前拉住女兒。
“行了，你哭什麼，床上的人這麼瘦弱，還彎腰駝背，怎麼可能是你爹爹，你趕快起來跟我回去。”
可令她驚訝的是，在她面前乖巧聽話，從不反抗她的女兒，這次竟然不顧她的命令，掙開了她。
“阿姨，這就是爹爹！我沒認錯，你快點來看看爹爹吧！”
呦呦一邊拉着沈清棠，一邊指向我，聲音裏滿是痛楚。
沈清棠眉頭緊鎖，似乎也被呦呦這悲痛的樣子驚到了。
她的心中也泛起了淡淡的不安。
面對女兒的眼淚，她最終還是妥協了。
她上前一步，瞥了一眼床上我的屍體。
只一眼，沈清棠就愣在了原地。
她看見了床上躺着的熟悉面容。
雖然床上男人的臉消瘦到極致，變得讓她幾乎難以相信，可男人耳朵上那顆小小痣告訴她，床上的就是慕懷瑾。
她突然沒了力氣，踉蹌了幾步，站都站不穩了。
“怎麼會？”
她扶着床，緩緩蹲了下來，仔細端詳着我的臉，端詳着我臉上的五官細節。
我浮在半空中，看見沈清棠的動作，垂下眼眸，眼底的情緒復雜。
沈清棠不是恨透我了，要把我抓回去折磨嗎？
爲何我如她所願真死了，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呢？
這時，姍姍來遲的林遠之看見半蹲在床前的沈清棠，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哎呀，清棠，你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詢問，一邊上前來想要把沈清棠拉起來。
但他卻被沈清棠輕輕拂開。
感受到沈清棠的拒絕，林遠之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
不過他還是努力壓制情緒，輕聲勸道，“清棠，不就是個平民，死了說明他命中該有這一劫，是他沒福氣，不怪你。”
“你快起來吧，還有呦呦，你看，他都哭成什麼樣了。”
說着，他捂着嘴輕輕笑着調侃，“你們倆可真是一模一樣的心善，爲一個平民還能哭成這樣。”
“這不是平民，是我的爹爹。”
呦呦聽見林遠之的話，抽泣着糾正他，“我爹爹不是沒福氣，爹爹只是睡着了，等我乖乖睡一覺，得到就會醒過來了。”
我多想抱抱我的呦呦。
她還這麼小，就沒了親人，好不容易我收養了她，我們彼此就是最親近的人，剛與我相伴幾年，我就撒手人寰，以後沈清棠成婚，她要怎麼辦呀？
聽見女兒的話，林遠之眼中的喜色顯而易見。
他上前一步，看見了我因病痛而消瘦得變了樣的臉。
確認確實是我，他的嘴角都要快要壓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的存在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林遠之心悅沈清棠，是全京城都知道的。
可當時沈清棠卻大張旗鼓想要與我成婚，看都沒看林遠之一眼。
我逃跑後，林遠之費盡心思才得來沈清棠的歡心，與她定下婚約。
如今他們婚期將至，卻突然冒出個孩子，還有逃跑五年的我，他又如何能不在意。
林遠之壓抑着心中的開心，眉眼帶笑，輕輕拍了拍呦呦的頭，“可憐的孩子。”
隨後，他對沈清棠開口。
“清棠，沒想到......懷瑾竟然真的患了重病。”
他搖了搖頭，“哎......他還這麼年輕，真是可惜。”
“你之前還說了，要把他找回來好好折磨呢，沒想到自己就被病痛折磨死了，也算是他之前故意給你找麻煩，故意逃跑的報應了。”
“死都死了，你就別跟他過不去了，讓人幫他入土爲安吧。”
林遠之自以爲面面俱到的體貼話語卻引起了沈清棠的情緒。
沈清棠抬起頭，不知何時，眼眶已經泛起了紅。
“你胡說，他才沒死，他只是暫時暈過去了，那群庸醫學藝不精，這才說他已經死了。”
“太醫呢？我要帶懷瑾去找太醫。”
林遠之震驚的望着她。
“清棠，你在說些什麼？”
“慕懷瑾已經死了！屍體都涼了！”
林遠之眼底劃過一絲陰狠。
“逝者已逝，清棠，你還是看開些吧，更何況只是一個不重要的護衛，用不着你花費心思。”
“你忘了他之前是怎麼對你的嗎？”
聽見林遠之的話，沈清棠緊緊攥着拳頭，沒有開口。
見她面色不好，林遠之又繼續開口，“更何況我們的婚期就快要到了，你爲一個護衛這般，會丟了沈府的面子的。”
沈清棠仍然保持沉默。
沉默了許久，沈清棠的拳頭終於微微放鬆。
林遠之嘴角緩緩勾起，以爲她已經想開了。
可沒想到，聽見的確實另一番話。
“遠之，你先回去吧，我想和懷瑾好好待在一起，待一會。”
林遠之上揚的嘴角幾乎快要掛不住了。
可他仍然要保持體面，只能僵硬笑笑，點頭，“好，那你安靜安靜吧。”
說完，他轉身，在轉身的那一刹那，臉色瞬間陰沉，隨即冷着臉離開了醫館。
4
沈清棠把所有人趕出門外，命下人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呦呦抱回府好生照料，自己一個人留了下來。
患病後的我身子很差，身形都大變樣，早就沒有了之前的俊秀，她跟我的屍體共處一室，也不嫌陰森。
沈清棠沉默了許久，像雕塑一動不動的坐在我的病床邊，靜靜的看着我。
眼神復雜又深情，就算我是屍體，都覺得有些發毛。
良久，她終於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聲音哽咽，“慕懷瑾，你怎麼就死了。”
“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你先前給我鬧了多少麻煩，自己不清楚嗎？先是鬧沈府，後是趁我不注意逃跑，前幾天還給我送來自己收養的女兒。”
“你丟下一堆爛攤子給我，怎麼能一個人死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終於，一滴淚從她的臉龐劃過，滴落在我蒼白的臉頰上。
“我還以爲呦呦在撒謊，沒想到你是真的生病了。”
“對不起，我應該信她，早早找到你，讓太醫爲你醫治的。”
她的聲音逐漸變小。
這時，窗外傳來了小藥童清脆的聲音。
“哎，要我說，那男子本來是不用死的，誰讓師傅被人拉走了呢。不過就是個過敏，卻讓全醫館的人都過去，這才害死了人。”
另一個小藥童沉穩些，“噓，你小聲點，今天來的可是最受寵的沈小姐呢，人家就算讓醫館的人全去，導致其他病人死了也不是你能議論的。”
“小心點，我們不說這個了，小心隔牆有耳。”
“嗯嗯！”
噠噠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回頭看，沈清棠早就哭得泣不成聲。
“懷瑾，是我害了你。”
“是我對不起你。”
等沈清棠哭完了，情緒穩定下來，就命人把我的屍體抬起來，送上了馬車，帶回了沈府。
到府中已經是深夜，呦呦已經哭到睡着了。
沈清棠踱步進了書房，沉默時，管家敲門進來了。
“小姐，這時小小姐讓我給您的，說是慕公子讓她在他死後交給您的。”
沈清棠眼裏有了微光。
她忙不迭的搶過書信，擺手讓管家退下。
這是我爲呦呦準備的後手。
其實我就算沒有在醫館治療，因爲她喊走大夫導致我沒有被治療而死，我也會找其她的方法，死在她面前的。
因爲我知道，我患的是不治之症。
既然早死晚死都得死，那不如死得其所，用我的命換女兒一生平安。
一個人人死後，所有人都會記得他的好。
我死了，沈清棠對我的怨氣自然會消散，也能看得下去我的書信了。
沈清棠的心中忐忑，她怕瞧見慕懷瑾對她的指責，一時間竟然不敢打開信封。
於是她上眼深吸一口氣，過了許久才終於睜眼打開了信封。
信中，我說出了所有的前因後果。
說出了我對她的愛，說出了我得了不治之症不想拖累她，只能選擇偷偷離開。
說出我在街頭看見呦呦跟她有幾分相似，才不顧身體的重病也要收養她。
說出這五年間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我怕我死後呦呦沒人照顧，不得已只能把呦呦送到她那裏，拜托她收養呦呦。
我把我的心剖出來，寫在了紙上，放在她面前。
我飄在半空中，靜靜的看着沈清棠的眼裏泛出淚花，看着她痛哭流涕。
但我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也沒有波瀾。
情情愛愛都是往事，我不是一個猶豫的人，在我決定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決定遺忘了。
或許還會有點感情，但已經過了五年，這些情愫早就在時間中消磨幹淨。
如今，我只在意我的孩子呦呦。
我們彼此相伴了五年。
既然我沒辦法好好看她長大，那就爲她鋪好路吧。
沈清棠哭了一宿。
第二日，她馬不停蹄的采買了最貴的棺材，把我放了進去，給丞相府送了退婚書，還要把我葬入沈氏家族的陵墓。
林遠之聽見消息後，急匆匆的趕來王府。
“清棠，你怎麼突然要退婚了？我都說了，我不介意呦呦的。”
沈清棠冷着臉，聲音冷漠，“我介意。”
“我這輩子也只有呦呦一個孩子。”
“所以，你就要跟我退婚？”
林遠之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我爲了你付出了那麼多，等到慕懷瑾走，熬了七年，如今才快要成親，結果在成親前你跟我說要退婚？”
他憤怒着，死死盯着沈清棠質問。
“對。”
沈清棠臉上流露出不耐煩，回望着林遠之。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懷瑾爲什麼會走，你難道不知道嗎？”
林遠之眼神躲閃，“我不知道。”
“慕懷瑾，又是慕懷瑾！他就是個奴才！那裏比得上我，我可是丞相家嫡子，我才配得上你！”
沈清棠鄙夷的望着林遠之，冷聲道，“就算你身份高又怎麼樣，心思惡毒，你根本比不上懷瑾一點。”
“趕快滾吧，懷瑾讓我不要怪你，不然我早就去丞相府了，可不止退婚這麼簡單。”
聽見沈清棠厭惡的話，林遠之難以置信的後退幾步，臉色蒼白，隨即咬牙大步離開。
幾日後，沈清棠爲我舉辦了葬禮，把我葬入了沈氏陵墓。
呦呦眼眶紅腫，跪在我的墳墓面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爹爹，我好想你。”
“爹爹，我知道，是你在保護我。”
“爹爹，娘親對我很好，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生活的。”
稚嫩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沈清棠最終接受了呦呦，讓她喊她娘親。
我心中的大石頭好像終於落下了。
這樣就好。
我的靈魂飄散，化作微風拂過呦呦的臉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