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輪子在青石路面上咕嚕咕嚕地響,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裏格外刺耳。
簡婉清拉着那個用了三年的舊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別墅大門。鐵藝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像給她的婚姻畫上了一個倉促的句號。
她沒有回頭。
夜風很冷,十一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羊絨開衫,裏面是居家穿的棉質長裙,腳下是一雙平底軟鞋——這身打扮根本不適合在深夜的街頭行走。
但她走得很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棟住了三年的別墅。
走了大概兩百米,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
簡婉清猛地蹲在路邊,對着綠化帶幹嘔起來。晚上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卻還是一陣接一陣地惡心。孕早期的反應來得毫無征兆,讓她狼狽不堪。
路燈昏黃的光照在她蜷縮的背影上,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散。
吐到渾身發軟,簡婉清才扶着路燈杆慢慢站起來。她抹了把嘴角,從口袋裏掏出紙巾擦了擦,然後繼續往前走。
得找個地方住。
這個念頭清晰起來,她終於從剛才那場荒誕的離婚中抽離出一點理智。拿出手機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十幾條未接來電和微信消息涌進來。
全是厲司爵。
她面無表情地劃掉通知,打開打車軟件。定位顯示這裏是城西的高檔別墅區,這個時間點,網約車要等至少二十分鍾。
簡婉清站在路邊等車,寒風一陣陣往衣服裏鑽。她抱緊雙臂,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天,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厲司爵把外套披在她肩上,說:“婉清,跟我回家。”
那時他眼裏有真切的溫柔。
原來愛情真的會過期。
手機震動,是厲司爵又打來了。簡婉清盯着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名字,這次按了接聽。
“婉清!你去哪兒了?”厲司爵的聲音很急,背景音裏有汽車引擎的聲音,“我開車出來找你了,這麼晚你去哪兒?快告訴我位置!”
簡婉清聽着他語氣裏的焦急,忽然覺得可笑。
一個小時前,他還在冷靜地跟她談離婚協議。現在倒裝起深情來了。
“厲司爵,”她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我們已經離婚了。”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
“是,但是……”厲司爵的語氣軟下來,“婉清,就算離婚了,我們也不是仇人。你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在外面不安全,告訴我你在哪兒,我送你。”
“送我?”簡婉清笑了,笑聲裏帶着涼意,“送我去哪兒?去你給蘇薇薇買的房子裏嗎?”
“婉清!”
“厲司爵,省省吧。”她打斷他,一字一句地說,“從你爲了她跟我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是仇人了。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你好好陪你的新歡和未出生的孩子吧。”
說完,她直接掛斷電話,然後把這個號碼拉黑。
動作幹淨利落,就像她剛才籤離婚協議時一樣。
做完這些,她看着手機屏幕,忽然想起什麼,點開微信,找到厲司爵的聊天框。三年來的聊天記錄很長,往上翻,還能看到新婚時他每天發來的“早安”“晚安”,看到她生病時他焦急的詢問,看到節日時他笨拙的祝福。
簡婉清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然後,她按下了刪除鍵。
“確定刪除該聯系人的所有聊天記錄?”
確定。
三年時光,一鍵清空。
網約車還沒來,簡婉清拉着行李箱往主幹道方向走。別墅區太大,從她剛才的位置走到能打到車的地方,至少還要走二十分鍾。
她走得很慢,因爲又開始惡心了。
孕早期的反應像是故意跟她作對,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幹嘔。胃裏空空如也,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和膽汁,燒得喉嚨火辣辣地疼。
又一次蹲在路邊嘔吐時,簡婉清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
不是傷心,是生理性的淚水。吐得太厲害,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她一邊哭一邊吐,模樣狼狽到了極點。夜風吹亂她的頭發,單薄的身子在路燈下縮成一團,像只被遺棄的小動物。
就在這時,一束車燈由遠及近。
簡婉清下意識地抬手遮住眼睛,那輛車卻在她面前緩緩停下。
不是出租車,是一輛黑色的賓利慕尚。車窗貼着深色的膜,在夜色中顯得神秘而矜貴。
簡婉清警惕地往後挪了挪。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成熟穩重的臉。
男人看起來四十五六歲,五官深邃,眉眼間有歲月沉澱出的威嚴。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絨大衣,裏面是熨燙平整的白襯衫,沒打領帶,領口隨意地鬆開了第一顆扣子。
簡婉清愣住了。
她認得這張臉——厲震霆,厲司爵的父親,厲氏集團真正的掌權人。
三年前她和厲司爵的婚禮上,這個男人作爲主婚人出現過。當時他站在台上,用沉穩有力的聲音說:“婚姻不是兒戲,希望你們慎重對待。”
現在想來,真是莫大的諷刺。
“簡小姐。”厲震霆開口,聲音低沉,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需要幫忙嗎?”
簡婉清第一反應是搖頭。
她不想再跟厲家任何人扯上關系。一個厲司爵已經夠了。
但胃裏又是一陣翻涌,她趕緊捂住嘴,臉色蒼白如紙。
厲震霆推開車門下車。他個子很高,站在她面前時投下一片陰影。他看了看她腳邊的行李箱,又看了看她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
“司爵呢?”他問。
簡婉清扯了扯嘴角:“在他該在的地方。”
這個回答讓厲震霆的眉頭皺得更深。他顯然聽出了話裏的不對勁,但沒有追問,只是說:“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不安全。上車吧,我送你。”
“不用了,厲先生。”簡婉清努力站直身體,維持着最後的體面,“我已經叫了車。”
“這裏打不到車。”厲震霆語氣平靜地陳述事實,“別墅區有規定,晚上十點後外來車輛不得進入。你叫的車進不來,你得走到三公裏外的崗亭。”
簡婉清僵住了。
她不知道這個規定。結婚三年,她出門都有司機接送,從來沒有自己打過車。
看她愣住的樣子,厲震霆已經拉開車後門:“上車。或者你想走到崗亭?以你現在的狀態,恐怕走不到一半。”
他說得直接,不帶任何情緒,卻字字在理。
簡婉清咬着嘴唇,內心掙扎。
理智告訴她應該拒絕,情感上她也不想再接受厲家任何人的幫助。但身體很誠實——她又開始惡心了,而且腿軟得厲害,確實走不動了。
“厲先生,”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我和厲司爵已經離婚了。就在一個小時前。”
她以爲這句話會讓對方改變主意。
畢竟,一個已經離婚的前兒媳,對厲家來說就是外人。厲震霆沒有理由幫她。
但男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所以呢?”
簡婉清噎住了。
“上車。”厲震霆又說了一遍,這次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就算離婚了,你也是我曾經認可的兒媳。我不會看着你大半夜在路邊出事。”
這句話裏有什麼東西觸動了簡婉清。
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裏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沉靜的、不容反駁的堅持。
最終,身體的不適戰勝了驕傲。
簡婉清低聲說了句“謝謝”,拉着行李箱走向車門。厲震霆接過她的箱子,輕鬆地放進後備箱,動作自然得像做過無數次。
坐進車裏,暖意瞬間包裹全身。
車內很寬敞,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雪鬆香,和厲司爵車裏那種張揚的香水味完全不同。座椅柔軟舒適,簡婉清靠在上面,終於覺得一直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些。
厲震霆坐回駕駛座,系好安全帶,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地址。”
簡婉清報了個快捷酒店的名字。
男人眉頭又皺了起來:“酒店?”
“嗯。”她不想多解釋。
厲震霆沒說什麼,啓動了車子。賓利平穩地駛入夜色,車內安靜得能聽到空調出風的聲音。
簡婉清靠在車窗上,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城市還沒有完全沉睡,遠處的寫字樓亮着零星的燈光,像散落在黑夜裏的星星。
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得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
“爲什麼離婚?”
厲震霆突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裏格外清晰。
簡婉清身體僵了一下。
她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按理說,作爲父親,他應該站在兒子那邊,或者至少保持中立。
“厲先生,”她斟酌着用詞,“這是我和厲司爵之間的事。”
“所以是司爵的問題。”厲震霆的語氣很肯定。
簡婉清沒接話。
沉默就是默認。
厲震霆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女孩側着臉看向窗外,路燈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看不清表情,但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倔強。
“他做了什麼?”厲震霆又問。
這次簡婉清笑了,笑聲很輕,帶着嘲諷:“厲先生不如去問您的兒子,或者問問那位懷了孕的蘇小姐。”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這語氣太沖,像是在遷怒。厲震霆沒有義務承受她的怨氣。
但男人並沒有生氣,只是平靜地說:“蘇薇薇?行政部那個?”
“您知道?”簡婉清有些意外。
“司爵身邊出現的人,我都會知道。”厲震霆打了轉向燈,車子拐進主幹道,“但懷孕這件事,我不知道。”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如果這是真的。”
簡婉清聽懂了他的潛台詞——他在懷疑蘇薇薇懷孕的真實性。
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假的都無所謂了。”她看着窗外,“反正婚已經離了。”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
厲震霆轉過頭,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的目光很沉,像深潭,能輕易看穿人心:“你就這麼放手了?三年婚姻,說離就離?”
簡婉清迎上他的視線,眼神平靜無波:“不然呢?死纏爛打?哭天搶地?厲先生,我簡婉清還沒那麼不堪。”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厲震霆看了她幾秒,轉回頭,綠燈亮了。
車子繼續前行,兩人都沒再說話。
簡婉清報的那家快捷酒店很快到了,在一條不算繁華的街上,招牌亮着廉價的霓虹燈。厲震霆把車停在路邊,看着那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建築,眉頭又皺了起來。
“你就住這裏?”
“嗯。”簡婉清解開安全帶,“今晚先湊合,明天再找房子。”
她說着就要開門下車。
“等等。”厲震霆叫住她,“你的行李。”
他下車從後備箱拿出行李箱,遞給她時突然問:“身上有錢嗎?”
簡婉清愣了下,點頭:“有。”
其實不多。結婚後她的開銷都走厲司爵的副卡,自己的存款只有幾萬塊,是婚前工作攢下來的。剛才走得急,錢包都沒帶,手機裏倒是還有些零錢。
“夠用?”厲震霆顯然不信。
“夠。”簡婉清不想多說,拉起行李箱,“今晚謝謝厲先生,再見。”
她轉身要走,厲震霆卻叫住了她。
“簡小姐。”
簡婉清回頭。
男人站在車邊,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如鬆。他看着她,語氣平靜卻帶着某種重量:“厲家對不起你。如果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簡婉清沒接。
“厲先生,”她搖頭,“我和厲家已經兩清了。您的名片,我收不起。”
厲震霆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沒有勉強,收回名片:“隨你。但我的話長期有效。”
簡婉清沒再說什麼,拉着行李箱走向酒店大門。
玻璃門自動打開,她走進去,在櫃台辦了入住。前台是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多看了她幾眼,大概是在好奇爲什麼一個看起來家境不錯的女人會深夜獨自來住快捷酒店。
拿到房卡,簡婉清拉着行李箱走向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透過玻璃門看到那輛黑色的賓利還停在路邊。厲震霆靠在車邊,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他在看她。
這個認知讓簡婉清心裏一緊。
電梯上行,隔絕了視線。
進了房間,簡婉清反鎖上門,背靠着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衛生間是磨砂玻璃隔開的。空氣裏有淡淡的黴味,空調發出嗡嗡的噪音。
但她不在乎。
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
簡婉清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距離她離開別墅,還不到兩個小時。
她卻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胃裏又一陣翻涌,她沖進衛生間,這次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後渾身發軟,她靠在洗手台邊喘氣,看着鏡中狼狽的自己。
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頭發凌亂。
要多慘有多慘。
但她的眼神很亮,亮得驚人。
手輕輕放在小腹上,那裏還平坦着,但她知道,裏面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
她的孩子。
只屬於她一個人的孩子。
“寶寶,”她低聲說,聲音在狹小的衛生間裏回蕩,“對不起,媽媽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但媽媽會努力,給你最好的愛。”
她洗漱完,換上帶來的睡衣,躺在床上。床墊很硬,被子有消毒水的味道,但她很快就睡着了。
太累了,身心俱疲。
這一夜,她做了很多夢。夢見婚禮上厲司爵給她戴戒指,夢見父親牽着她的手走向紅毯,夢見母親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說“婉清要幸福”。
最後一個夢,她夢見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牽着她的手走在一條很長的路上。路兩邊開滿了白色的山茶花,風吹過,花瓣落了她滿頭。
醒來時天還沒亮。
簡婉清摸出手機,凌晨四點。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拉開窗簾。窗外是沉睡的城市,遠處有零星的燈火。街邊那輛賓利已經不見了,大概在她進酒店後就離開了。
她看着空蕩蕩的街道,忽然想起厲震霆最後說的那句話。
“厲家對不起你。”
簡婉清扯了扯嘴角。
對不起有什麼用?
傷害已經造成了,就像釘子釘進木板,拔出來也會留下洞。
她轉身收拾東西,動作利落。天一亮她就得去找房子,找工作。懷孕的事暫時不能讓人知道,尤其是厲家人。
她需要盡快獨立起來,爲了自己,也爲了孩子。
拉開行李箱時,她看到箱底放着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面是一對銀鐲子,母親留給她的遺物。鐲子很舊了,但擦得很亮,在昏暗的房間裏泛着溫柔的光。
簡婉清把鐲子戴在手腕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厲太太。
她是簡婉清,一個即將成爲母親的女人。
她會有新的人生。
窗外,天邊泛起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