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第一夜,簡婉清睡得並不好。
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間,連空氣裏的味道都是陌生的——不是別墅裏那種精心調配的香薰,而是舊木頭、舊書和淡淡樟腦丸混合的氣味。她翻來覆去,直到凌晨三點才勉強睡着。
清晨六點,孕吐準時到來。
她沖進衛生間,趴在洗手池邊幹嘔。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厲害,胃裏翻江倒海,吐出來的全是酸水,喉嚨火辣辣地疼。
吐到渾身發軟,簡婉清才扶着牆站起來。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得像鬼,眼底泛着青黑。她擰開水龍頭,掬起冷水拍在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
不行。
這樣下去根本沒法工作。厲震霆雇她是來整理古籍的,不是來養病的。如果他知道她懷孕……
簡婉清咬了咬嘴唇,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瞞住。
她換了衣服,簡單化了淡妝遮掩憔悴的臉色,下樓去工作間。
清晨的老宅很安靜。傭人張媽已經在準備早餐,見她下來,笑着打招呼:“簡小姐起這麼早?早餐還要等一會兒。”
“沒關系,我先去工作。”簡婉清勉強笑笑。
工作間裏,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古籍靜靜地躺在書架上,散發着歲月沉澱的氣息。
簡婉清深吸一口氣,戴上白手套,從最靠近門口的書架開始整理。
第一本是明萬歷刻本《禮記》。她小心翼翼地翻開,檢查書頁的保存情況,記錄下書號、版本、缺損情況。工作很枯燥,但也很適合她——可以讓她暫時忘記現實中的困境。
專注工作時,時間過得很快。
九點左右,張媽來敲門:“簡小姐,早餐準備好了。”
“謝謝,我馬上來。”
簡婉清摘下手套,剛站起來,胃裏又是一陣翻涌。她趕緊捂住嘴,深呼吸,強壓下去。
不能吐。至少不能在老宅吐。
餐廳在一進院子的東廂房。簡婉清走進去時,厲震霆已經在了。他坐在主位,面前擺着一份報紙,手邊是一杯黑咖啡。
“早。”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早,厲先生。”
早餐很豐盛:小米粥、水晶蝦餃、小籠包、幾碟小菜。但簡婉清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反胃。她勉強盛了小半碗粥,小口小口地喝。
“不合胃口?”厲震霆問。
“不是,”簡婉清搖頭,“我早上吃得少。”
“工作還習慣嗎?”
“很好。”她說,“那些古籍保存得比我想象中好,整理起來應該不會太困難。”
厲震霆點點頭,沒再說話,繼續看報紙。
餐廳裏只剩下餐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報紙翻動的聲音。簡婉清強迫自己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兩個蝦餃。食物下肚,胃裏稍微舒服了些。
“今天有什麼安排?”厲震霆放下報紙。
“繼續整理古籍編目。”簡婉清說,“我想先做個總目錄,按經史子集分類,然後再逐一修復。”
“需要什麼設備或材料嗎?”
“暫時不需要,工作間的工具很齊全。”
“好。”厲震霆站起身,“我上午去公司,有事可以找張媽,或者給我打電話。”
他走了,餐廳裏只剩下簡婉清一個人。
她鬆了口氣,又坐了一會兒,等胃裏那陣惡心感過去,才起身回工作間。
上午的工作還算順利。她整理了三十多本古籍,做了詳細的記錄。孕吐雖然時不時發作,但都在可控範圍內——至少她能堅持到去衛生間再吐。
中午張媽來送飯,簡婉清借口不餓,只要了一碗清湯。張媽看她臉色不好,關切地問:“簡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醫生看看?”
“不用,”簡婉清勉強笑笑,“就是有點水土不服,過兩天就好了。”
張媽將信將疑地走了。
下午兩點,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簡婉清正在修復一本破損嚴重的宋刻本,需要用特制的糨糊粘貼書頁。那糨糊是用糯米熬制的,有股特殊的味道。
平時還好,但孕早期的嗅覺異常敏感。
那味道鑽進鼻腔的瞬間,簡婉清胃裏一陣劇烈翻涌。她扔下手裏的工具,捂着嘴沖出門,跑到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再也控制不住,彎腰劇烈嘔吐起來。
早上吃的那點東西全吐出來了,接着是酸水,最後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她吐得渾身發抖,眼淚直流,狼狽不堪。
“簡小姐!”
張媽聞聲趕來,看到她這樣子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您這是怎麼了?不行,得叫醫生!”
“不……不用……”簡婉清虛弱地擺手,“我休息一下就好……”
“這怎麼行!”張媽不由分說地扶她回屋,讓她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然後匆匆去打電話。
簡婉清想阻止,但渾身無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躺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上古樸的雕花,心裏一片冰涼。
完了。
瞞不住了。
大約二十分鍾後,門鈴響了。張媽去開門,領進來一個提着醫藥箱的中年男人。
“簡小姐,這是陳醫生,老爺的家庭醫生。”張媽介紹道。
陳醫生五十多歲的樣子,戴着金絲眼鏡,看起來很和善。他走到沙發邊,溫和地說:“簡小姐,聽說您不舒服?讓我看看。”
簡婉清想拒絕,但陳醫生已經拿出聽診器:“我先聽聽心肺。”
她只好配合。
檢查很快。陳醫生聽診後又量了血壓,然後問:“您最近除了嘔吐,還有其他症狀嗎?比如嗜睡、乏力、乳房脹痛?”
每個問題都像針一樣扎在簡婉清心上。
她咬着嘴唇,不說話。
陳醫生看她這樣,心裏大概明白了。他收起聽診器,輕聲說:“簡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需要您做個尿檢。”
“爲什麼?”簡婉清聲音發抖。
“爲了確診。”陳醫生說得委婉,“有些症狀可能是腸胃問題,也可能是……其他情況。”
張媽已經拿來了試紙。
簡婉清看着那小小的試紙,知道瞞不住了。她接過,默默地去了衛生間。
五分鍾後,她拿着試紙出來,臉色比剛才更蒼白。
陳醫生接過試紙看了一眼,臉色變得嚴肅。他又從醫藥箱裏拿出一個小型B超機:“簡小姐,我需要爲您做個腹部B超,確認一下情況。”
“不……”簡婉清下意識地護住小腹。
“簡小姐,請配合。”陳醫生的語氣變得強硬,“這關系到您的健康。”
簡婉清閉上眼睛,絕望地躺回沙發。
冰涼的耦合劑塗在小腹上,B超探頭輕輕移動。陳醫生盯着屏幕,表情從嚴肅漸漸變得緩和。
幾分鍾後,他收起設備,擦幹淨簡婉清腹部,微笑着說:“恭喜您,簡小姐。胎兒六周,胎心很健康。孕吐是正常反應,不過您吐得這麼厲害,可能需要調理一下。”
話音落下,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
張媽瞪大了眼睛,看看簡婉清,又看看陳醫生,顯然被這個消息震驚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
厲震霆回來了。
他顯然是接到張媽電話趕回來的,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襯衫袖子挽到小臂,神色匆匆。看到客廳裏的情景,他腳步頓住。
“怎麼回事?”他問。
陳醫生站起身:“厲先生,簡小姐懷孕了,六周。孕吐比較嚴重,需要好好調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簡婉清不敢看厲震霆的表情。她低着頭,盯着自己交握的雙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很久很久,厲震霆才開口,聲音低沉得可怕:“司爵知道嗎?”
簡婉清搖頭。
“他不知道。”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就……”
後面的話她說不下去了。
厲震霆沉默地看着她。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的表情很復雜,震驚、憤怒、失望,還有一種簡婉清看不懂的情緒。
突然,他轉身,抓起茶幾上的白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混賬!”
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裏格外刺耳。瓷片四濺,茶水濺了一地。
張媽嚇得後退一步,陳醫生也愣住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厲震霆失態。這個永遠沉穩、永遠從容的男人,此刻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渾身散發着駭人的怒氣。
簡婉清也嚇到了。她蜷縮在沙發上,渾身發抖,不知道是因爲孕吐的虛弱,還是因爲恐懼。
厲震霆站在客廳中央,胸膛劇烈起伏。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但眼底的寒意更甚。
“陳醫生,”他的聲音恢復了平穩,但每個字都像淬了冰,“開最好的安胎藥,營養品,所有需要的東西都配齊。簡小姐的身體,交給你了。”
“是,厲先生。”陳醫生連忙點頭。
“張媽,”厲震霆又看向傭人,“從今天起,簡小姐的一日三餐單獨做,按孕婦食譜。她需要什麼,立刻準備。”
“好的,老爺。”
交代完這些,厲震霆才看向簡婉清。
他的目光很沉,像深海,看不出情緒。簡婉清與他對視,心髒狂跳。
“你好好休息。”厲震霆說,“工作的事不急,身體要緊。”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客廳。
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院子裏。
簡婉清癱在沙發上,渾身發軟。張媽和陳醫生都看着她,眼神復雜。
“簡小姐,”陳醫生輕聲說,“我開些藥,您按時吃。孕吐會慢慢緩解的,別太擔心。”
簡婉清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醫生開了藥,交代了注意事項,然後離開了。張媽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又給簡婉清倒了杯溫水,默默退了出去。
客廳裏又只剩下簡婉清一個人。
她看着窗外,陽光很好,院子裏的桂花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切都和剛才一樣,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秘密被揭穿了。
厲震霆知道了。
他會告訴厲司爵嗎?他會逼她打掉孩子嗎?還是會用這個孩子作爲籌碼,逼她做什麼?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裏盤旋,簡婉清覺得頭更痛了。
她慢慢坐起身,手輕輕放在小腹上。
那裏還很平坦,但裏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生長。六周,胎心很健康。
這是她的孩子。
無論發生什麼,她都要保護好這個孩子。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啓動的聲音。簡婉清走到窗邊,看到厲震霆的車駛出老宅大門,消失在街角。
他要去哪兒?
去找厲司爵嗎?
簡婉清不知道。她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