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母走後,家裏又恢復了安靜。
簡婉清坐在沙發上,慢慢吃着厲震霆帶來的桂花糕。甜而不膩,入口即化,是她記憶裏的味道。
厲震霆在她旁邊坐下,看着她吃,眼神溫柔。
“下周產檢,”他突然說,“我媽陪你去也好。我那天有個重要的跨國會議,可能要開一整天。”
“沒事的。”簡婉清說,“伯母願意陪我去,我很高興。”
她說的是真心話。
厲母的轉變讓她意外,也讓她感動。那種被長輩接納、被關心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對了,”厲震霆起身,“有樣東西給你看。”
他走向書房——不,不是書房,是書房旁邊那個一直鎖着的小房間。簡婉清搬進來這麼久,從沒見那扇門打開過。
厲震霆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這是……”簡婉清好奇地跟過去。
門開了,裏面是個小工作室。
不大,但很整齊。靠牆擺着各種木工工具——鋸子、刨子、鑿子、砂紙,還有幾個半成品的木料。工作台上,放着一個已經初具雛形的小床。
嬰兒床。
簡婉清愣住了。
她走進去,手輕輕撫過那些光滑的木料。床身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打磨得很細致,邊角都做了圓滑處理,摸上去溫潤不扎手。
床頭的位置,雕着簡單的雲紋圖案,線條流暢,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你……你自己做的?”簡婉清轉頭看他,聲音有點抖。
“嗯。”厲震霆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塊砂紙,輕輕打磨着床腿,“小時候跟我爺爺學過木工,很多年沒碰了,手有點生。”
簡婉清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貼了好幾個創可貼。手指關節處還有幾處新磨出來的水泡,有的已經破了,露出紅紅的嫩肉。
“你的手……”她抓住他的手,仔細看那些傷口,“怎麼弄成這樣?”
“沒事。”厲震霆想抽回手,但簡婉清抓得很緊,“打磨的時候沒注意,蹭破了點皮。”
“這哪是蹭破皮?”簡婉清的眼眶紅了,“這都磨出水泡了……”
她拉着他走出工作室,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然後去拿醫藥箱。
創可貼一個個揭開,傷口比想象中更嚴重。有幾處已經發炎了,周圍皮膚紅腫着。
“你等着。”簡婉清去廚房打來溫水,用棉籤沾了碘伏,小心翼翼地給他消毒。
厲震霆想說自己來,但看着她低頭認真處理傷口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的動作很輕,每擦一下都會抬頭看他一眼,用眼神詢問:疼不疼?
不疼。
厲震霆想,一點都不疼。
比起看到她摔倒時的心疼,比起看到她被欺負時的憤怒,這點皮肉傷算什麼。
“何必自己做呢?”簡婉清一邊給他貼新的創可貼,一邊小聲說,“買一個不就好了?現在嬰兒床款式很多,都很安全。”
“買的沒有自己做的好。”厲震霆說,“木料我可以選最好的,尺寸可以按房間大小定,邊角可以磨得更圓滑,油漆可以用最環保的……”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而且,我想給孩子最好的。”
簡婉清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頭,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認真,像在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厲先生,”她輕聲問,“你爲什麼會……這麼在乎這個孩子?”
厲震霆沉默了一會兒。
“婉清,”他說,“你可能覺得,我在乎這個孩子,是因爲他是厲家的血脈,是因爲他是司爵的孩子。”
簡婉清沒說話,但眼神裏確實有這樣的疑問。
“不是的。”厲震霆搖頭,“我在乎他,是因爲他是你的孩子。”
簡婉清的心猛地一跳。
“因爲這個孩子,是你拼了命也要保護的小生命。”厲震霆看着她,眼神深邃,“因爲這個孩子,是你重新開始的勇氣,是你未來的希望。”
他伸出手,輕輕放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衣服,能感覺到那裏微微的隆起。
“婉清,”他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敲在她心上,“我愛屋及烏。因爲你,我才愛這個孩子。也因爲愛這個孩子,我想給他我能給的一切。”
簡婉清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低下頭,繼續給他貼創可貼,眼淚一顆顆砸在他的手背上。
“別哭。”厲震霆用另一只手擦掉她的眼淚,“孕婦不能總哭。”
“那你別總說這種話……”簡婉清哽咽着,“我……我受不了……”
“好,不說了。”厲震霆笑,“以後只做,不說。”
貼完創可貼,簡婉清還握着他的手不放。
那些傷口在她眼裏,像勳章一樣——是爲她和孩子付出的證明。
“以後別自己做了。”她說,“太辛苦了。”
“快做完了。”厲震霆說,“就剩最後一點打磨,還有上漆。我查過資料,用天然的木蠟油,環保無毒,對孩子好。”
“那……那我也要幫忙。”簡婉清說,“我幫你打磨,簡單的我會。”
厲震霆看着她認真的表情,笑了:“好。”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厲震霆來,兩人就會在那個小工作室裏待一會兒。
簡婉清真的幫忙了。雖然厲震霆不讓她碰工具,只讓她用最細的砂紙做最後的精細打磨,但她做得很認真。
她發現厲震霆做木工的時候很專注。
他會仔細計算每一個尺寸,會反復測量每一個角度,會對着圖紙琢磨很久。有時候一個細節不滿意,他會拆掉重做,哪怕已經花了很多時間。
“其實不用這麼完美。”有一次簡婉清說,“孩子長得快,可能用不了幾年。”
“那也要做到最好。”厲震霆頭也不抬,“這是他的第一張床,要讓他睡得舒服,睡得安全。”
簡婉清不說話了。
她看着他的側臉,看着他專注的神情,看着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心裏某個地方軟得一塌糊塗。
周五下午,厲震霆去公司開會了。
簡婉清一個人在家,突然想起嬰兒床應該快完工了。她走進工作室,想看看進度。
床上已經上了一遍木蠟油,在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簡婉清用手摸了摸,光滑細膩,沒有半點毛刺。
她蹲下身,想看看床底有沒有需要再打磨的地方。
然後,她看到了。
在床底的角落,靠近床頭的位置,刻着一個小小的字。
婉。
簡婉清的“婉”。
那個字刻得很小,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筆畫很工整,但能看出來是手工刻的,每一筆都透着用心。
簡婉清蹲在那裏,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手輕輕撫過那個字,指尖能感覺到刻痕的深淺。
爲什麼要刻這個字?
是紀念這是爲她做的?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看到這個字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胸腔。
晚上厲震霆回來時,簡婉清正在做飯。
是的,做飯。
張媽今天家裏有事提前走了,簡婉清想自己試試。她做了簡單的三菜一湯——清炒時蔬,番茄炒蛋,紅燒排骨,還有紫菜蛋花湯。
厲震霆進門時,她剛好把湯端上桌。
“你做的?”他很驚訝。
“嗯。”簡婉清有點不好意思,“可能沒張媽做得好吃……”
厲震霆洗了手坐下,每樣菜都嚐了一口。
“很好吃。”他說得很認真,“真的。”
簡婉清笑了,坐下來和他一起吃。
吃飯時,她幾次想問他那個“婉”字的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飯後,厲震霆主動洗碗——雖然簡婉清說不用,但他堅持。
“你現在不能久站。”他說,“去沙發上休息。”
簡婉清坐在沙發上,聽着廚房裏譁譁的水聲,心裏暖暖的。
等他洗完碗出來,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
厲震霆坐下,很自然地拿起遙控器,調到簡婉清常看的紀錄片頻道。
“厲先生,”簡婉清突然開口,“嬰兒床……快做好了吧?”
“嗯。”厲震霆點頭,“明天最後上一遍油,晾幾天就能用了。”
“我……我今天看到了。”
“看到什麼?”
“床底的字。”簡婉清轉過頭,看着他,“那個‘婉’字。”
厲震霆的手頓了一下。
然後,他放下遙控器,也轉過頭看着她。
“你看到了?”
“嗯。”簡婉清點頭,“爲什麼刻那個字?”
厲震霆沉默了一會兒。
電視裏,紀錄片在講古老的刺繡技藝,旁白的聲音很溫柔。
“婉清,”他終於開口,“你知道我爲什麼給你取‘婉清’這個名字嗎?”
簡婉清愣住了:“什麼?”
“我是說,”厲震霆看着她,“如果……如果你願意,我想給孩子取名叫‘婉清’——不是你的名字,但用這兩個字。”
簡婉清的心跳漏了一拍。
“爲什麼?”
“因爲‘婉’字好。”厲震霆說,“溫婉,柔婉,婉約。我希望這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能溫婉從容,能被人溫柔以待,也能溫柔待人。”
他頓了頓:“至於‘清’字……是因爲你。”
簡婉清的眼睛紅了。
“你像清水一樣。”厲震霆的聲音很輕,“幹淨,清澈,透徹。經歷過那麼多事,還能保持本心,還能溫柔善良。我希望孩子能像你一樣。”
簡婉清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
這一次,不是輕輕的擁抱,而是用盡全力的擁抱。
厲震霆愣了一下,然後緩緩伸出手,環住她的腰。
“厲先生,”簡婉清在他懷裏悶悶地說,“我……我想好了。”
“想好什麼?”
“想好……”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想好要不要……和你在一起。”
厲震霆的心髒猛地一跳。
“那你……想好了嗎?”
簡婉清點頭,眼淚還在掉,但嘴角是上揚的:“想好了。我想……我想試試。”
厲震霆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後,他低下頭,很輕很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像羽毛拂過。
“好。”他的聲音有點啞,“我們試試。”
那天晚上,厲震霆沒走。
他睡在客廳沙發上,簡婉清睡在臥室。臨睡前,他坐在她床邊,給她念了一首詩。
是他母親留下的那本《詩經》裏的。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的聲音很低沉,很溫柔,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簡婉清聽着,慢慢閉上眼睛。
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孩子出生了,是個很漂亮的小寶寶,眼睛像她,鼻子像厲震霆。厲震霆抱着孩子,笑得像個孩子。厲母在旁邊看着,一臉慈祥。
夢很美好。
美好得她不想醒來。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是厲震霆。
“醒了?”他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我在樓下,買了早餐。起來開門。”
簡婉清笑了:“好。”
她起床洗漱,換了身衣服,去開門。
厲震霆站在門外,手裏提着早餐袋,另一只手背在身後。
“早安。”他說。
“早安。”簡婉清讓開,“進來吧。”
厲震霆進來,把早餐放在餐桌上,然後,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盒子。
“什麼?”簡婉清好奇地問。
“打開看看。”
簡婉清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對小小的銀手鐲。很精致,上面刻着雲紋,和她嬰兒床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她抬頭看他。
“給孩子打的。”厲震霆說,“和床一套。等孩子出生了,給他戴上。”
簡婉清拿起一只,對着光看。手鐲內側,也刻着一個字。
婉。
和床底那個字一模一樣。
“厲先生,”她輕聲說,“謝謝你。”
“又說謝謝。”厲震霆搖頭,“以後不準說了。”
“那說什麼?”
“說什麼都行。”厲震霆走過來,輕輕抱住她,“說‘我愛你’也行。”
簡婉清的臉紅了。
她把臉埋在他胸口,小聲說:“我……我需要時間。”
“我知道。”厲震霆拍拍她的背,“不急,我們慢慢來。”
吃過早飯,兩人又去了工作室。
嬰兒床已經完工了,在晨光中泛着溫潤的光澤。厲震霆把它搬到客廳,放在靠窗的位置。
陽光照進來,灑在床上,那個小小的“婉”字在光影中若隱若現。
簡婉清站在床邊,手輕輕撫過床欄。
這是她的孩子,將要睡的床。
是她愛的人,親手做的床。
“喜歡嗎?”厲震霆問。
“喜歡。”簡婉清點頭,眼睛又有點紅,“很喜歡。”
厲震霆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婉清,”他說,“以後,我會一直陪着你和孩子。看着他長大,送他上學,教他做人。我會做一個……很好的父親。”
簡婉清轉頭看他,眼淚又掉了下來。
但這次,是幸福的眼淚。
“我相信你。”她說,“你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窗外,陽光正好。
風很溫柔。
就像這一刻,就像這張床。
溫柔得讓人想永遠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