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此時的秦天,不像他們記憶裏那個總是佝僂着背、面黃肌瘦、眼神躲閃的秦天。
秦天破舊的單衣空蕩蕩掛在身上,臉上還有髒污。
腰杆挺得筆直,站在那,像一杆繃緊的標槍。
臉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眼睛黑沉沉的,掃過來的時候,像冬夜裏刮過的風,冰冷刺骨。
院子裏死一般寂靜。
只有劉招娣坐在地上哼哼唧唧。
秦天目光掠過目瞪口呆的所謂親人,落在院門口。
左鄰右舍似乎被剛才的巨響驚動,隱約有開門聲和壓低的話語聲傳來。
秦天開口了,聲音因爲幹渴和久未說話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一個字一個字砸在秦家院子的青石板上:“秦老栓,劉招娣。”
他沒用爹、娘的稱呼。
“你們把我關在柴房,想餓死我。”
不是疑問,是陳述。
坐在地上的劉招娣一個激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也顧不得疼了,尖聲叫罵起來:“放你娘的屁,誰餓死你了?你自己不聽話……”
“閉嘴。”秦天看都沒看她,只盯着秦老栓:“叫大隊長來,叫村裏幾位老爺子來,現在,立刻……”
秦老栓被秦天看得心裏發毛,手裏的旱煙杆都在抖:“你……你個小畜生,你想幹啥?”
“斷親……”
秦天吐出兩個字,簡單,幹脆。
“我,今天跟你們老秦家,一刀兩斷。”
“啥?”秦有福跳了起來,指着秦天鼻子罵:“反了你了?這家是你說斷就斷的?你吃家裏的喝家裏的……”
“我吃你們剩下的殘渣,喝涮鍋水。”秦天打斷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冷的弧度:“我掙的工分,全交家裏,我睡柴房,而你們……”
秦天目光慢慢掃過秦老栓、劉招娣、秦有福、秦金玲,一字一頓惡狠狠道:“住正屋,吃白面,穿新衣。”
秦天往前踏了一步。
秦有福被他氣勢所懾,竟然後退了半步。
“叫不叫?”秦天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不叫大隊長來,我就站在這門口喊,讓全村老少爺們都來評評理,看看老秦家是怎麼把二十歲的兒子關柴房餓死的,看看你們這個家,到底是個什麼成色……”
最後這句話,戳中了秦老栓的命門。
他最愛面子,去年才勉強評了個家庭和睦的鼓勵獎,平時在村裏也端着架子。
眼看左鄰右舍已經有人探頭探腦,指指點點,秦老栓臉皮紫脹,終於扛不住了。
“去……”秦老栓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對秦有福吼道:“去請大隊長,請……請村東頭的三爺爺、五爺爺過來……”
秦有福還想說什麼,被秦老栓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悻悻地跑了出去。
劉招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開始嚎:“沒天理啊,兒子打娘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秦天徑直走到院裏的水缸邊,拿起瓢,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
冰涼的水壓下喉頭的火氣,也讓秦天更加清醒。
秦天不理會身後鬼哭狼嚎的劉招娣,也不看臉色鐵青的秦老栓和眼神躲閃的秦金玲。
只是靜靜地站着,望着越來越暗的天色。
鬧吧。
越大越好。
這層遮羞布,今天非得給他撕得幹幹淨淨。
沒過多久,院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隊長王鐵柱皺着眉頭,背着手走在前面。
他身後跟着兩個胡子花白、穿着舊褂子的老爺子,正是村裏輩分高、平時主持些紅白事、分家糾紛的三爺爺和五爺爺。
再後面,是一大群看熱鬧的村民,把秦家不大的院子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怎麼回事?大晚上的,鬧啥鬧?”王鐵柱一進院就沉聲問道,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柴房門。
坐在地上幹嚎的劉招娣,臉色難看的秦老栓,最後落在獨自站在水缸邊的秦天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這秦天……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
“大隊長,三爺爺,五爺爺,你們可要給我們做主啊……”劉招娣一見來人,嚎得更大聲了:“這忤逆不孝的東西,他踹壞了門,還要打他娘啊,沒法活了啊……”
秦老栓也趕緊湊上去,苦着臉:“隊長,老爺子,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孽障……我們管教他,他居然要斷親……這……這像話嗎?”
王鐵柱沒急着表態,看向秦天:“秦天,你說,到底咋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秦天身上。
秦天轉過身,面對衆人。
臉上沒什麼激動,甚至稱得上平靜,只是那平靜底下,透着股讓人心頭發涼的寒意。
“大隊長,三爺爺,五爺爺,各位叔伯嬸子。”秦天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每個人都聽見。
“我被他們鎖在柴房裏,整整一天,沒給一口水,沒給一粒糧。”
秦天指了指身後破爛的柴房門:“這門,是我剛踹開的,因爲再不開,我可能就餓死在裏面了。”
人群裏響起一陣低低的譁然。
不少人看向秦老栓和劉招娣的眼神變了。
“你胡說,誰餓你了,是你自己不吃……”劉招娣尖叫。
“我自己不吃?”秦天扯了扯身上空蕩蕩、補丁摞補丁的單衣:“那我問問,我大哥秦有福,身上這嶄新的灰布褂子,哪來的?我小妹秦金玲腳上這雙八成新的解放鞋,哪來的?”
“我去年掙了二百多個工分,分到的錢和糧,哪去了?”
秦天一句接一句,語速不快,卻句句戳心窩子:“我睡柴房睡了五年了,冬天灌風,夏天漏雨,他們住正屋,我連廂房的門檻都摸不着,家裏吃飯,我永遠最後一個,吃他們剩下的,舔幹淨的碗。”
“就這,昨天我餓極了,掰了塊他們吃剩的窩窩頭,就被打了一頓,關進柴房。”
秦天撩起額前的頭發,露出一塊新鮮的青紫:“這是昨天打的,柴房裏,還有我餓得昏過去撞的傷。”
院子裏安靜得可怕。
只有劉招娣粗重的喘息聲。
三爺爺和五爺爺對視一眼,臉色都沉了下來。
他們都是老派人,講究家規,但更看重一個理字。
秦家這做法,太過火了。
王鐵柱臉色也不好看。
村裏不是沒有苛待孩子的,但像秦家這樣,把二十歲壯勞力當牲口使、還不給吃飽、要往死裏逼的,少見。
尤其是秦天今天這狀態,還有那踹飛的門板……
這是把人逼到絕路上了。
“秦老栓,劉招娣,秦天說的,是不是真的?”王鐵柱沉聲問。
“他……他血口噴人……”秦老栓額頭冒汗,開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