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囚籠暗影
柴房的門在身後沉重合攏時，林晚沒有回頭。
她背對着包鐵的木門，在黑暗中靜靜站立了三十七個呼吸——這是她前世在戰地養成的習慣，進入陌生密閉空間時，先讓感官適應黑暗，同時計數平復心率。
第三十八個呼吸，她睜眼。
柴房比想象中大，長約三丈，寬兩丈有餘，西側堆着半人高的幹柴，東牆靠着幾把舊農具，空氣裏彌漫着黴塵和幹草混合的氣味。唯一的光源來自屋頂——三片瓦碎了，漏下幾縷慘淡月光，在地上切割出模糊的光斑。
腦內AI界面自動彈窗：
【環境掃描完成】
【空氣成分：氧含量19.3%（偏低），二氧化碳濃度0.09%（正常），檢測到微量黴菌孢子】
【結構分析：石砌牆體，厚度一尺二寸；屋頂木梁結構，承重上限約三百斤；唯一出口：包鐵木門（當前狀態：鎖閉）】
【威脅評估：暫無直接生命危險，但長期處於低氧環境可能導致意識模糊】
林晚走到門邊。
黃銅大鎖橫貫門環，鎖身有繁復的雲紋——這不是普通門鎖，是工部特制的“九竅鎖”，鎖芯內有九道簧片，需特定鑰匙依次開啓。尋常賊人見了這種鎖，多半會放棄。
但她不是尋常人。
抬手，從發髻中抽出那支烏木簪。簪體在指尖轉了個圈，尾端尖銳處對準鎖孔。與此同時，她的左眼瞳孔深處掠過一串極微弱的藍光——那是植入式視覺增強模塊在啓動。
視覺模式切換：微觀透視。
鎖孔內部的構造在眼前層層展開：銅制鎖芯，九枚銅制簧片呈扇形排列，每片厚度不足半毫米，彼此錯位嵌合。鑰匙插入時會依次頂起簧片，當所有簧片抬升至同一高度時，鎖舌才會彈開。
沒有鑰匙。
但林晚有別的辦法。
她蹲下身，從柴堆邊緣抽出幾根捆柴的細鐵絲——已經鏽了，但韌性還在。用簪尖將鐵絲一端磨成極細的鉤狀，另一端彎成握把。
月光從門縫漏入，恰好照在鎖孔上。
她將鐵絲探入鎖孔。
觸覺反饋增強啓動。指尖的細微震動被放大、解析：第一片簧片，位置偏左，角度約十五度；第二片，緊貼鎖芯上壁；第三片……
鐵絲前端的細鉤如靈蛇探穴，輕觸、試探、勾挑。
“咔。”
第一片簧片歸位。
“嗒。”
第二片。
這個過程極其耗費心神。汗水從額角滲出，滑過下頜，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柴房外的夜色裏偶爾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每一次腳步靠近，她的手指就停頓一瞬，呼吸壓至極低。
第七片簧片卡住了。
鏽蝕？還是故意設置的防撬機關？林晚蹙眉，將鐵絲微微後撤，換個角度再探——這次不是上挑，而是向下輕壓。
“吱……”
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簧片動了。
第八片，第九片。
當最後一道簧片歸位的瞬間，鎖芯內部傳來一聲沉悶的“咯噔”。林晚握住鎖身輕輕一旋，“咔噠”一聲，鎖舌彈回。
門開了條縫。
她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將耳朵貼在門縫上，凝神聽了十息——風穿過庭院的聲音，遠處池塘的蛙鳴，更夫打梆子的回音……沒有異常呼吸聲，沒有衣袂摩擦聲。
推門，側身閃出，反手將門虛掩。
夜色如墨，潑灑在凜王府的亭台樓閣間。
二、夜行無痕
按照原主記憶，王府布局是典型的前朝親王府制式：中路爲主建築群，東西兩路爲附屬院落。柴房位於西路最北端，而蕭凜的主院“滄瀾院”在中路正北，需穿過至少三道門戶、兩座花園。
太遠了。
而且沿途必然有侍衛巡邏。
林晚貼在柴房外牆的陰影裏，閉上眼。
腦內AI啓動路徑規劃模塊。視覺界面上浮現出淡藍色的王府立體地圖——這是她穿越這三日，通過原主記憶和零星觀察構建的粗糙模型。地圖上，紅色光點標注已知崗哨位置，黃色虛線是侍衛巡邏路線。
一條蜿蜒的綠色路徑開始生成：從柴房後窗翻出→沿西牆根陰影行進二十丈→穿過月洞門進入西花園→借假山石掩護橫穿花園→從荷花池東側繞過巡邏點→抵達滄瀾院西側小門。
全程三百二十步，需避開六處固定崗哨，躲過三組流動巡邏。
成功率預估：67.3%。
夠了。
她脫下大紅嫁衣的外袍——這顏色在夜裏太扎眼。只着素白中衣，又將長發用一根柴枝簡單綰起。準備就緒後，她像一道幽靈般滑入夜色。
第一步，翻窗。
柴房後窗用木條封死，但西北角的木條已經腐朽。她雙手握住，緩緩發力——肌肉在抗議，這具身體太弱了，但技巧可以彌補力量不足。木條“咔嚓”斷裂，聲音很輕，被夜風吞沒。
第二步，潛行。
貼着西牆根的陰影移動，腳步落地時先腳掌外沿，再緩緩放平——這是特種部隊的夜行技巧，能將腳步聲壓到最低。經過第一處崗哨時，兩名侍衛正靠在廊柱下打盹，她屏息從他們身後三尺處溜過，身影融入假山的黑暗裏。
第三步，穿越花園。
西花園裏栽滿梅樹，冬日裏枝葉稀疏，遮擋有限。她選擇從池塘的九曲橋下通過——橋底距水面僅兩尺，需整個人沒入水中。初冬的池水冰冷刺骨，寒意瞬間穿透單薄中衣，她咬緊牙關，在水下閉氣前行。
十息，二十息……
肺部開始灼痛時，終於抵達對岸。她悄無聲息地浮出水面，趴在岸邊石階上，先觀察四周。
沒有異常。
但就在她準備起身時，東側月亮門忽然傳來腳步聲！
兩名侍衛提着燈籠走來，邊走邊聊：
“聽說今晚新王妃被關柴房了？”
“嘖，又一個送死的。前兩個怎麼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聲音漸近。
林晚全身肌肉繃緊，緩緩沉入水中，只留口鼻在水面以上。燈籠的光暈掃過池塘，掠過她藏身的位置，沒有停留。
侍衛走遠了。
她從水中站起，溼透的中衣緊貼身體，寒意從每個毛孔往骨頭裏鑽。但不能停，時間不多了——蕭凜給她定的時辰是卯時，現在估摸已過子時，還有不到兩個時辰。
第四步，抵達。
滄瀾院的西側小門果然虛掩着。
這不對勁。王府主院，深夜門戶洞開？是陷阱，還是……請君入甕？
林晚在門外猶豫了三息。
最終，她推門而入。
三、屏風後的眼睛
院內景象出乎意料。
沒有侍衛，沒有仆從，甚至連一盞燈籠都沒點。偌大的庭院空蕩蕩的，只有正屋窗櫺裏透出昏黃燭光，在青石地上投出一方溫暖的橘色。
太安靜了。
安靜得像一座精心布置的戲台，所有配角都已退場，只等主角登台亮相。
林晚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一步步走向正屋。溼透的中衣往下滴水，在身後留下一串斷續的水痕。走到廊下時，她停步，側耳傾聽——
屋內有翻頁聲。
很輕，很規律，每隔五息左右一次。是有人在看書。
她伸手，指尖觸及門扇。
就在即將推門的瞬間，屋內傳來聲音：
“既然來了，就進來。”
蕭凜的聲音。平靜，淡漠，聽不出情緒。
林晚推門。
屋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黑漆書案，一把圈椅，一張臥榻，四壁無字畫無裝飾，唯有東牆掛着一幅巨大的北境輿圖。燭台擺在案上，蕭凜坐在圈椅裏，背對着門，墨發披散，只着素白中衣。
他在看一本冊子。
但林晚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腿上。
圈椅沒有扶手，他的坐姿……太標準了。腰背挺直，雙膝自然分開與肩同寬，腳掌平放地面——這不是癱瘓患者該有的坐姿。長期坐輪椅的人，因核心肌群無力，會不自覺地佝偂、前傾，將重心壓在尾骨上。
可他沒有。
而且……
林晚的視線落在他左腳腳踝。
那裏，正以極細微的幅度，微微顫動。
腓腸肌群的不自主收縮。可能是疲勞，可能是神經信號異常，但無論如何——有神經信號傳導，就說明脊髓損傷不是完全性的。
她屏住呼吸，繼續觀察。
蕭凜翻了一頁冊子。右手執筆在頁邊批注，左手……自然地搭在大腿上。但這個“自然”很刻意：手指放鬆，掌心朝下，可食指每隔一會兒就會極輕地敲擊大腿外側。
一次，兩次，三次。
敲擊的位置，是股外側皮神經的體表投影區。
他在測試自己的感覺。
或者說……他在演戲，卻演出了破綻。
林晚忽然明白了。
這間屋子，這場夜戲，這本冊子，都是演給她看的。從柴房鎖的“恰好能被撬開”，到巡邏路線的“恰好有空隙”，再到這扇虛掩的門——蕭凜在試探她。
試探她的能力，試探她的目的，試探她……值不值得留。
既然如此。
她向前一步，踏進燭光範圍。
“王爺好雅興，”她開口，聲音因寒冷而微微發顫，“深夜獨處，是在等人，還是在……等人上鉤？”
蕭凜沒有回頭。
“柴房的鎖，”他慢條斯理地說，“是工部侍郎親制的九竅鎖。去年刑部大牢越獄案後，全京城的重囚牢房都換了這種鎖。”
他頓了頓，終於轉過身。
銀質面具在燭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澤，露出的下頜線條緊繃。
“你用了不到一刻鍾就打開了。”他的目光落在她溼透的中衣上，又移到她赤足上沾染的泥土，“還會水遁，懂潛行，避開了三組巡邏、六處崗哨——林尚書家的庶女，何時學了這些本事？”
林晚迎上他的視線。
“王爺不也學了不少？”她向前又走兩步，停在書案前三尺處，目光直視他的腿，“比如……如何僞裝癱瘓。”
空氣驟然凝固。
燭火噼啪炸響了一聲。
蕭凜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這個動作很細微，但林晚看見了——那是武者本能，是殺意凝聚的前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的聲音壓低了，像冬日冰面下的暗流。
“知道。”林晚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支掉落的毛筆，筆杆指向他的膝蓋，“長期癱瘓的患者，股四頭肌會萎縮到只剩皮包骨。可王爺這裏——”
她虛虛一點。
“坐姿時布料貼合處，能看出肌肉的弧度。”
筆杆下移，指向腳踝。
“跟腱攣縮的話，足踝會呈跖屈位，腳尖自然下垂。但王爺的足踝是中立位，甚至能輕微背屈——有人每天幫您做關節活動嗎？還是……”
她抬眼，直視面具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您自己，其實能動？”
死寂。
長達十息的死寂裏，只有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屋外的風突然急了，吹得窗紙譁啦作響，牆上的輿圖獵獵翻飛。
然後，蕭凜笑了。
很低很輕的一聲笑，從喉嚨深處溢出來，像某種猛獸發現獵物時的愉悅。
他抬手，摘下了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