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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有媽媽的懷抱和爸爸舉高高的笑聲。
再睜眼時,我已經輕飄飄地浮在了地窖的半空中。
低頭看去,那個穿着粉色毛衣的“我”。
身下開出一朵暗紅色的花。
眼睛還微微睜着,望着頭頂那片再也打不開的黑暗。
夜色濃重時,我飄出了地窖。
院子裏,爺爺正給門上鎖。
鐵鎖發出“咔噠”的脆響。
奶奶端着水盆從屋裏出來,瞥了一眼:
“你鎖了她怎麼進來?”
爺爺頭也沒抬,用下巴指了指牆角。
那是農村修房子時,會特地給自家狗留的狗洞。
“喏,從那兒進。”
“跑出去野,還想走正門?”
我想沖上去解釋我沒亂跑。
可身體卻穿過了他們,什麼都碰不到。奶奶嘆了口氣:“星星還小,小孩子脾性。”
“隨她去,餓極了自然知道回來鑽洞。”
他們轉身回了屋,溫暖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
我站在冰冷的院子裏,看着那個黑黢黢的狗洞。
原來,就算我沒死,等着我的“家門”,也只有這裏。
風穿過我透明的身體,帶不起一絲寒意,也帶不起一絲溫度。
第二天一早。
我飄在清冷的院子裏。
爺爺從屋裏出來,伸了個懶腰:
“那丫頭呢?昨天回來了嗎?”
奶奶正在喂雞,沒好氣的嘟囔:
“肯定在她屋裏躲着呢。”
“我剛才去開門打不開,肯定是她在裏頭貓着反鎖了!”
“躲着耍脾氣,臭毛病!”
我急得飄到奶奶面前:
“不是的!是你昨天自己用鑰匙鎖了門,忘記了......”
可她看不見我,也聽不見。
爺爺拿起鋤頭,走到我房間敲了敲門:
“別躲了,出來幹活了!”
我飄到爺爺身邊,急得想喊我不在裏面。
可他根本聽不見。房間裏遲遲沒有動靜,奶奶的火氣又上來了。她一眼瞥見地上我那些帶過來的行李。
沖過去抓起棉服,“咔嚓”幾下就把棉服剪得稀爛。
衣服裏的棉絮似雪飄舞在空中。
“丫頭片子供你白吃白喝,還不幹活。”
“不出來就給我永遠待在房間裏反省!”
“把你的東西全毀了你就知道後悔了!”
棉絮散了一地,就像我碎掉的心,可我連哭都流不出眼淚。
爺爺拉着她:
“算了,小孩子脾氣倔。”
“我今天得去把東頭的地翻了,你記得中午給她弄口吃的。”
“他們夫妻倆說晚上就過來了。”
“還有地窖裏那半筐紅薯,拿出來曬曬,別放壞了。”
“知道了知道了。”奶奶揮揮手。
可爺爺扛着鋤頭走遠,奶奶根本沒往我“在”的房間看一眼。
我看着她從櫃子裏拿出針線和嶄新的紅棉布。
那是給剛出生的“寶貝孫子”做小衣裳的料子。
縫了一會兒,她忽然停下針,想起了要曬地窖紅薯。
她就起身,朝着院子角落走去。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她要去地窖了!她會發現我嗎?
我飛快地飄到她前面。
她枯瘦的手伸向了那個厚重的木蓋。
就在她要用力掀開時。
“老姐姐!老姐姐在家嗎?”
院門外傳來響亮的喊聲,是隔壁劉嬸。
奶奶的手頓住了。
她是奶奶的遠房親戚。
劉嬸的嗓門像破鑼,在院子裏炸開。
光是聽到她的聲音,我就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我太害怕這個人了。
有一年過年,媽媽曾帶我回鄉下。
就是這個劉嬸,悄悄用手指戳着我的額頭:
“喲,這不是城裏生的賠錢貨?”
“長得倒是白淨,可惜是個不帶把兒的,白費糧食!”
我嚇得直發抖。
她還嫌不夠,用力掐了一下我的臉,指甲幾乎嵌進肉裏。
“小賤人還挺嬌氣,掐一下怎麼了?”
我疼得眼淚直掉,晚上悄悄告訴媽媽。
第二天一早,媽媽在飯桌上當衆突然端起熱茶。
徑直走到劉嬸面前,二話不說,將整杯溫茶潑在了她臉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
媽媽的聲音冷得像冰:
“你再敢碰我女兒一下,我就撕爛你的嘴!”
“我的女兒,輪不到你這個外人說三道四!”
奶奶當時就黑了臉,覺得劉嬸“話糙理不糙”。
覺得媽媽太小題大做,爲了我傷了親戚和氣。
那天之後,媽媽抱着我,連夜離開了鄉下。
在回城的車上,她一直把我摟在懷裏。
下巴抵着我的發頂,聲音很輕卻無比堅定:
“星星不怕,你是媽媽最珍貴的寶貝。”
“我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她真的再也沒有帶我回來過。
可是現在......
我飄在冰冷的院子裏,看着她們一起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着“那個賠錢貨”。
媽媽親手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她爲了弟弟,把我送回了這個地方。
我看着眼前她們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我是什麼髒東西。
那些話像冰冷的刀子,一遍遍割着我早已透明的魂魄。
我想起從前,媽媽聊起我,總是滿眼驕傲:
“我們家星星可乖了。”
可現在,在她口中,我成了“害人精”。
在奶奶口中,我成了“賠錢貨”、“死丫頭”。
原來,在她們眼裏,我真的這麼糟糕嗎?
陽光慢慢升高,穿過我的身體,在地上投不出任何影子。
就像我的存在,在他們心裏,也早就沒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