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一早,顧晚棠翻箱倒櫃,找出了塵封的畫具。
宣紙,筆墨,顏料。她自己在書桌前坐好,脊背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畫吧。”她說,眼神平靜。
我拿着筆,手在抖。我只會畫火柴人。
“隨便畫。”顧晚棠重復昨晚的話,“重要的是你在畫我,不是沈墨在畫我。”
我深吸一口氣,落筆。
畫得很糟糕。線條歪歪扭扭,五官比例失調,完全沒有她半分神韻。畫到一半,我泄氣地放下筆:“不行,我畫不了。”
顧晚棠起身走過來看。她盯着那幅拙劣的畫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挺好的。”她說,“至少很真實。”她拿起筆,蘸了墨,在畫的空白處題字:
“形骸雖陋,魂魄猶存。
百年大夢,今日方醒。”
字跡娟秀有力,和詩稿裏的一樣。
“這才是我。”她放下筆,看着那幅畫,“不美,但真實。”
那天下午,她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
她搬來凳子,站上去,伸手去摘牆上的美人圖。
“你要做什麼?”我問。
“掛太久了,該換換了。”她用力一扯,畫軸滾落下來。畫布展開在地上,畫中的顧晚棠依然在笑,但脫離了牆面,仿佛也失了威嚴。
顧晚棠蹲在畫前,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伸手,輕輕撫摸畫中人的臉。
“再見了。”她輕聲說。
她沒有毀掉畫,只是把它卷起來,用絲帶系好,放進了箱子的最底層。
“不燒嗎?”我問。
“留着吧。”她說,“那畢竟是我的一部分。只是從今往後,它不再是全部的我了。”
牆上空出了一大塊。顧晚棠把我畫的那幅醜畫掛了上去。歪歪扭扭的線條和娟秀的題字形成滑稽的對比,但她看得很認真。
“以後每次有挑戰者來,我就讓他們看這幅畫。”她說,“我要告訴他們:這才是顧晚棠,不完美,但活着。”
第五天和第六天,宅子裏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顧晚棠開始跟我講她生前真正喜歡的事:她愛吃城西鋪子的梅花糕,愛在雨天泡一壺茉莉香片看書,曾經偷偷養過一只受傷的麻雀,後來它飛走了,她哭了一整天。
“我以前總覺得,這些瑣事不值一提。”她煮茶時說,“只有和沈墨有關的事才重要。現在想想,真是傻。那些他不在的時光,那些我自己度過的日子,才構成了顧晚棠這個人。”
我看着她沏茶的側臉。素淨,平和,眼睛裏有了光。
第六天夜裏,我們坐在天井裏,看着永遠灰蒙的天空。倒計時還剩最後十八小時。
“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顧晚棠說,“公子準備好讓妾身‘自願’了嗎?”
我苦笑:“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現在看起來……並不需要我。”
“需要?”她想了想,“如果‘需要’是指肉體的慰藉,那確實不需要。但如果是另一種需要……”她轉頭看我,“林辰,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把我當人看。”她輕聲說,“謝謝你沒有在我崩潰時乘虛而入,謝謝你願意聽那些陳年舊事,謝謝你畫了那幅醜畫。”她笑了,“百年了,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我還可以是顧晚棠,而不只是‘守關者編號三七五’。”
夜風吹過,枯海棠的枝椏輕輕晃動。
“如果我通關了,”我問,“你會怎麼樣?”
“系統說會有獎勵。”顧晚棠說,“但我現在覺得,獎勵不獎勵,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好像……找回了一點自己。”她伸手,虛虛地觸摸那片灰蒙的天,“也許有一天,我能真正離開這裏。也許不能。但至少現在,我坐在天井裏,和一個叫林辰的人喝茶聊天,感覺……還不壞。”
她看向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晶晶的。
“所以,”她輕聲說,“我願意。”
我怔住。
顧晚棠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她伸手,指尖輕觸我的臉頰,動作溫柔得像觸碰易碎的瓷器。
“不是出於寂寞,也不是出於報恩。”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因爲我想這麼做。因爲在這一刻,我覺得你是值得我靠近的人。因爲……我想給這百年囚禁,一個溫柔的句點。”
她俯身,吻了我。
和蘇晴那個帶着淚的吻不同。這個吻溫暖,綿長,帶着沉水香和茶香的氣息。她的唇柔軟,動作生澀卻堅定,像第一次學着表達親近。
我閉上眼,回應她。
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風拂過枯枝的細微聲響,和彼此交錯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她退開一點,額頭抵着我的額頭,輕聲笑了。
“原來這就是‘自願’。”她說,“感覺不錯。”
【第二關通關】
系統音響起。
顧晚棠退後一步,整了整衣襟。她的臉有些紅,但眼神清澈。
“恭喜。”她說,“你要走了。”
宅子開始褪色。牆壁斑駁,家具虛化,那株枯海棠徹底化爲飛灰。
“等等。”我抓住她的手,“你以後……”
“我會好好的。”顧晚棠反握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至少,我知道該怎麼好好地做顧晚棠了。”她看向牆上那幅醜畫,“下次如果有人來,我會給他看這幅畫,然後說:愛過,痛過,但活過來了。”
她的身影開始變淡。
“林辰,”在徹底消失前,她最後說,“別忘了我。也別忘了……你自己。”
她化爲光點,連同整個宅子一起消散。
我落在新的地方。
這次是個歐式風格的房間,牆壁貼着暗紅色薔薇紋壁紙,空氣中彌漫着陳舊書籍和玫瑰幹花的氣味。壁爐裏燃着虛假的火焰,一個穿着黑色蕾絲長裙的女人背對着我,正往花瓶裏插一支鮮紅的玫瑰。
她聽見動靜,緩緩轉身。
看起來三十出頭,深棕色卷發盤成復古的發髻,露出蒼白纖細的脖頸。她的臉很美,但是一種冰冷的美,像大理石雕像。碧綠色的眼睛像結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緒。嘴唇塗着暗紅色的口紅,抿成一條淡漠的線。
“第三關。”她的聲音低沉悅耳,帶着某種古老的口音,“我是維多利亞。你有七天時間,讓我心甘情願。”
她舉起手中的玫瑰,輕輕一吹。
花瓣散落,在空中化爲灰燼。
“不過,”她補充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我討厭一切溫暖的東西。包括……人類的體溫。”
倒計時重置。
我低頭看手背。蘇晴的淚痕旁,多了一點淡淡的朱砂色——是顧晚棠的唇印。
我握緊拳頭,抬起頭。
“請多指教。”我說。
維多利亞微微挑眉,似乎對我的鎮定有些意外。
壁爐的火光在她碧綠的眸子裏跳動,像幽深的鬼火。
第三關,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