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空了胃裏最後一點酸水,用袖子抹了抹嘴,推開洗手間的門。
門外不是預想中的現代空間,而是一間古意盎然的臥房。
月洞窗,雕花榻,青紗帳。空氣裏彌漫着沉水香清冷的氣味,混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陳年宣紙和胭脂混合的甜膩。房間很大,卻異常空曠,除了必要的家具,幾乎沒有裝飾。唯獨對着床的那面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工筆美人圖。
畫中女子斜倚闌幹,身穿藕荷色對襟襦裙,手持團扇半遮面。眉眼細長,唇色如櫻,畫工精細到能看見她鬢邊碎發的絲縷。只是那雙眼睛——畫家不知用了什麼技法,無論我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畫中人正盯着我,似笑非笑。
“看呆了?”
聲音從房間另一側傳來。
我轉頭,看見一個女子正坐在梳妝台前,背對着我。她穿着與畫中人一模一樣的藕荷色襦裙,長發如瀑垂至腰際,發間簪着一支白玉蘭花簪。銅鏡裏映出她半邊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唇上點了朱,嘴角噙着那抹與畫中人如出一轍的笑。
她緩緩轉過身。
我呼吸一滯。
她長得和畫中人一模一樣。不,比畫中人更鮮活,也更詭異。那雙眼睛大而媚,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像帶着小鉤子。但瞳孔深處空洞洞的,像兩口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妾身顧晚棠。”她起身,裙裾不動,人已飄至我面前三步處——真的是“飄”,幾乎聽不見腳步聲,“公子是這一輪的……挑戰者?”
她說話拖着慵懶的尾音,每個字都像在舌尖上轉過一圈才吐出來。離得近了,我聞到她身上那股甜膩的味道更濃了,像是把一整盒胭脂水粉都揉進了骨子裏。
“林辰。”我穩住心神,腦中的倒計時已經開始跳動:6天23小時55分。
“林公子。”顧晚棠用團扇虛掩着唇笑,“這一關簡單得很。妾身寂寞了百年,只想找個可心人兒說說話,暖暖這冷透了的屋子。”她環視空曠的房間,眼神掠過那幅畫時,停頓了一瞬,“公子只要讓妾身心甘情願……與你共赴雲雨,便算過關。”
她說得直白露骨,語氣卻輕佻得像在討論天氣。
“就這麼簡單?”我下意識問。
“簡單?”顧晚棠用團扇輕輕點在我胸口,力道極輕,卻讓我渾身一僵,“對有些人來說,難如登天呢。上一位,在第五天發了瘋,非說妾身是畫皮鬼,要燒了那幅畫。”她指了指牆上的美人圖,“結果嘛……他自己先成了灰。”
她說着恐怖的話,臉上卻還在笑。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蘇晴那關教會我一件事:這些女人都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顧晚棠的輕浮放蕩,多半也是層皮。
“那我該如何讓姑娘‘心甘情願’?”我順着她的話問。
“那要看公子的本事了。”顧晚棠轉身走回梳妝台,拿起一把犀角梳,慢條斯理地梳着長發,“聊天,說故事,彈琴唱曲,或者……”她從鏡子裏瞥我一眼,“直接來撩撥妾身的身子。方法任選,時限七日。這間宅子你可以隨意走動,但出不去大門。西廂有書房,東廂有小廚房,餓不死你。”
她說完便不再理我,專注地對鏡梳妝,仿佛我只是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我退出這間主臥,開始探索這個“宅子”。
說是宅子,其實只是個三進院落的幻象。正房是顧晚棠的臥房,東廂兩間打通成了廚房和膳廳,西廂是書房和一間空蕩蕩的客房。回廊相連,中間圍着一個天井,種着一株枯死的海棠樹。天空永遠是灰蒙蒙的黃昏,不見日月。
所有門窗都無法通向外界。推開門,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白霧,手伸進去就像探入冰水,刺骨的寒意逼得人立刻縮回。
真正的封閉空間。
我在書房待了一下午。書架上大多是些戲本、志怪小說,還有幾本字跡娟秀的手抄詩集。翻到一本《晚棠詩稿》,裏面多是閨怨之詞,但有一頁被反復摩挲,字跡都模糊了:
“願爲明鏡台,日日見君顏。
君顏不可駐,鏡裏骨血枯。”
落款只有一個“顧”字。
傍晚,我聞到飯菜香。走到膳廳,看見桌上擺着三菜一湯:清炒筍尖,胭脂鵝脯,蓮藕排骨湯,還有一碟水晶糕。顧晚棠已經坐在主位,換了一身櫻草色的常服,依舊妝容精致。
“公子請坐。”她示意我對面,“粗茶淡飯,莫要嫌棄。”
飯菜味道出乎意料的好。特別是那碟胭脂鵝脯,肉質鮮嫩,染着淡淡的玫紅色,入口微甜。
“姑娘好手藝。”我說。
“閒着也是閒着。”顧晚棠小口喝着湯,“這宅子裏就妾身一人,總要找些事做,才不會瘋掉。”她抬眼,“公子可知,獨自一人待上百年,是什麼滋味?”
她的語氣平靜,我卻聽出一絲裂紋。
“會很孤獨吧。”我說。
“孤獨?”她輕笑,“起初是孤獨。後來是麻木。再後來……連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她用筷子輕輕戳着碗裏的飯粒,“有時候對着鏡子梳妝,會突然想:鏡子裏這個人,真的是顧晚棠嗎?還是只是照着那幅畫,一筆一筆描出來的皮囊?”
我看向她。燭光下,她的臉美得不真實,像一尊精心燒制的瓷俑。
“那幅畫……”我試探着問。
“哦,那是妾身的‘根本’。”顧晚棠說得輕描淡寫,“系統說,畫在,人在。畫毀,人亡。上一位想燒畫,便是要妾身的命,自然會被抹殺。”她放下筷子,托着腮看我,“公子也想試試燒畫嗎?或許能逼妾身就範呢。”
她的眼神裏帶着挑釁,還有一絲……期待?
“我不會那麼做。”我說。
“哦?爲什麼?”她湊近一些,身上的甜膩香氣撲面而來,“規則又沒說不準破壞場景。何況,用生死威脅,讓人‘自願’,不也是一種手段嗎?”
“那不是真正的自願。”我想起蘇晴的淚,“就算你因爲怕死而服從,通關了,我又算什麼?”
顧晚棠怔了怔,隨即笑得花枝亂顫:“公子啊公子,你真是……天真得可愛。”她笑出了眼淚,用手指拭去,“在這裏講真心?系統要的只是結果,誰管過程髒不髒?”
“我管。”我直視她的眼睛。
她的笑容僵了一瞬。那雙空洞的媚眼裏,第一次閃過一絲別的情緒——像是困惑,又像是嘲諷。
“隨你吧。”她起身,“妾身乏了,回房歇息。公子請自便。客房在西廂,被褥都是幹淨的。”走到門口,她回頭,團扇半掩面,“對了,夜裏若是聽見什麼動靜,莫要出來。這宅子……有時候不太平。”
她飄然離去,留下一室甜香和那句意味深長的警告。
第一夜,我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睜眼到半夜。
果然有動靜。
先是極輕的腳步聲,在回廊裏來來回回。然後是女子的哼唱聲,斷斷續續,調子哀婉,唱的像是江南小調,但聽不清詞。接着是哭聲,壓抑的,啜泣的,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就在門外。
我握緊拳頭,沒有動。
凌晨時分,聲音消失了。我迷迷糊糊睡去,夢見那幅畫裏的美人走下來,站在我床邊,伸出冰涼的手指,撫摸我的臉。我想睜眼,眼皮卻重如千斤。
第二天,我在天井裏遇見顧晚棠。
她正在給那株枯海棠澆水。動作輕柔,眼神專注,仿佛那枯枝還能開出花來。晨光(虛假的晨光)照在她臉上,我發現她今日未施脂粉,素着一張臉。少了那層濃妝,她看起來年紀更小些,也……更像個活人。
“這棵樹死很久了。”我說。
“我知道。”顧晚棠繼續澆水,“但我總想着,萬一哪天活了呢?”她抬頭看灰蒙蒙的天,“這宅子裏的一切都是死的,只有我是‘活’的。可我有時候覺得,我比這枯樹更像個死物。”
她放下水壺,轉向我:“公子今日想用什麼法子討妾身歡心?說故事?還是……”她眼波流轉,“來點更直接的?”
“我想聽你的故事。”我說。
顧晚棠的笑容淡了:“妾身的故事?無趣得很。生前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鬱鬱而終。死後被系統抓來,成了守關的玩意兒。百年間,見了無數像公子這樣的男人,有的猴急,有的虛僞,有的裝深情……最後都成了灰。”
她說得簡潔,像在背台詞。
“你愛的那個人,是誰?”我問。
顧晚棠的表情徹底冷了:“這與公子無關。”她轉身要走。
“那幅畫是他畫的嗎?”我追問。
她猛地停步,背對着我,肩膀微微繃緊。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是。”
“你恨他嗎?”
顧晚棠慢慢轉過身。素顏的臉上,那雙眼睛顯得格外大,也格外黑。“恨?”她扯了扯嘴角,“最初是恨的。恨他薄情,恨他負心,恨他把我畫得那麼美,卻又把我丟在這裏腐爛。但百年過去了,恨也磨平了。現在……”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現在我只想知道,他當年對着我畫下那幅畫時,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是真的動了情?”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扎進我心裏。
“所以你的‘欲望’,不是肉體的歡愉,”我緩緩說,“而是想確認自己曾經被愛過?哪怕只是瞬間?”
顧晚棠抬起頭,眼睛裏有水光一閃而過。但她很快又戴上了那副媚笑的面具:“公子想多了。妾身只是寂寞,想要個男人溫暖罷了。至於愛不愛的……”她用團扇輕拍我的臉頰,“太奢侈了,妾身要不起。”
她嫋嫋婷婷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株枯海棠。
那天下午,我泡在書房裏,翻遍了所有顧晚棠的手稿。在一本戲本子的夾頁裏,找到一張褪色的信箋,紙上只有一行狂草:
“卿之色,可入畫。卿之情,不可留。”
沒有落款。
夜裏,怪聲又來了。
這次不只是腳步聲和哭聲。我聽見瓷器摔碎的聲音,女子尖銳的咒罵,還有男人模糊的、冷漠的回應。聲音從正房傳來,持續了約莫一刻鍾,然後戛然而止。
我沖出客房,跑到正房門外。
門虛掩着,裏面一片漆黑。我推門進去,借着窗外虛假的月光,看見顧晚棠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她只穿着白色中衣,長發凌亂,臉上妝容糊成一團,眼睛紅腫。
房間裏一片狼藉。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撒了一地,銅鏡摔在牆角,裂成幾瓣。那幅美人圖還好好掛在牆上,畫中的顧晚棠依然在笑,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狼狽的本尊。
“你……”我開口。
“滾出去。”顧晚棠的聲音沙啞冰冷。
我沒有滾。我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撿起地上的銅鏡碎片。鏡子裏映出她破碎的臉。
“他又來了?”我問。
顧晚棠猛地抬頭,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你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我把鏡子碎片放在一旁,“但我猜,每到某些時候,你就會‘重溫’過去的片段。是系統故意的?還是你走不出那場噩夢?”
她死死瞪着我,胸口劇烈起伏。然後,她突然笑了,笑得淒厲:“你既然猜到了,還問什麼?是,每到月晦之夜,這宅子就會重現當年的情景。他如何哄我入畫,如何信誓旦旦,又如何在我病重時,帶着新歡遠走高飛……我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聽,百年了,還是忘不掉。”
她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手指冰涼:“現在你滿意了?看見我這副瘋樣子,是不是覺得更容易得手了?來啊,趁我現在脆弱,抱我,親我,哄我說願意——你們男人不都擅長這個嗎?”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沖垮了臉上殘存的胭脂。
我沒有抱她。我只是握住她的手,把那片碎鏡子放在她掌心。
“顧晚棠,”我看着她的眼睛,“你看看鏡子裏的自己。不是畫裏那個完美的假像,是現在這個,哭花了臉,狼狽不堪的你。”
她顫抖着低頭,看向鏡中。
“這個人,才是真實的你。”我輕聲說,“會痛,會恨,會不甘心。而那個傷害你的人,不配讓你困在原地百年。”我指了指牆上的畫,“那幅畫再美,也是牢籠。你守着它,就像守着墓碑。”
顧晚棠怔怔地看着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慢慢蜷縮起來,把臉埋在膝蓋裏,肩膀無聲地聳動。
我陪她坐到虛假的月光西沉。
天亮前,她終於平靜下來,啞着嗓子說:“你走吧。明天……明天再說。”
我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聽見她極輕的聲音: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