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青石城,夜色濃得化不開。
陸離躺在閣樓冰冷的木板上,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頭頂那個倒懸的黑衣人,鬥笠下的臉大半隱在陰影中,只有嘴角勾起的一抹冷笑,在月光下白得刺眼。
“找到你了,小老鼠。”
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片。
陸離沒有動。他甚至沒有呼吸。父親的話在腦海中轟鳴——“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起來,不要出聲。”可是現在,對方已經看到了他,這句話還有意義嗎?
就在他幾乎要彈身而起的那一刻,樓下傳來父親平靜得可怕的聲音:
“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們要找的東西,在我這裏。”
黑衣人嘴角的冷笑擴大了。
“陸長風,二十年不見,你還是這麼……”他頓了頓,似乎在挑選合適的詞,“……這麼天真。”
話音未落,黑衣人的身影驟然消失。
不,不是消失。是快到了極致。陸離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樓下傳來木桌破碎的巨響,夾雜着父親悶哼的聲音。
陸離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溫熱的液體順着指縫流下,但他感覺不到痛。
冷靜。
觀察。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聽覺上。樓下有三個人——父親,還有兩個黑衣人。第三個呢?剛才那個倒懸的……
輕微的呼吸聲從閣樓天窗邊緣傳來。
還在。
那個黑衣人沒有下去,他守在閣樓口。爲什麼?是在防備自己逃跑,還是……在等什麼?
“把符文宗遺物交出來。”樓下響起另一個聲音,更年輕,也更冷,“閣主說了,只要你交出來,可以留你兒子一條命。”
“呵。”陸長風笑了一聲,笑聲裏滿是譏諷,“血爪閣的話,也有人信?”
“你找死!”
打鬥聲驟然激烈。
陸離閉着眼睛,在腦海中勾勒樓下的戰況。
父親在西北角,腳步移動時帶着拖拽聲——受傷了?不,是故意的,他在把敵人引向藥櫃方向。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左側那個呼吸急促,右側那個……
右側那個幾乎沒有呼吸聲。
高手。
真正的煉氣期高手,已經能做到戰鬥中控制氣息。
“轟!”
藥櫃被什麼東西撞倒,藥材灑了一地。濃鬱的藥香混合着灰塵的氣息飄上閣樓,陸離聞到當歸、黃芪,還有……血的味道。
父親的血。
“爹……”陸離的嘴唇無聲地翕動。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陸長風一聲長嘯。
那不是痛苦的呼喊,而是某種……信號?
緊接着,刺眼的青光從樓下爆開!
即使隔着樓板,即使閉着眼睛,陸離也能感覺到那光芒的強度。閣樓的天窗被映得一片慘白,守在閣樓口的黑衣人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就是現在!
陸離的身體比思維更快。他沒有沖向天窗——那裏有人守着。而是翻身滾向閣樓深處,撞開那堆雜物,撲向那個一直散發着微弱光芒的小木箱。
手指觸到木箱冰冷的表面。
沒有鎖?
不,有鎖。但鎖的結構……
陸離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縮。他的觀察力在這一刻運轉到極致。木箱上的銅鎖不是普通的簧片鎖,而是某種機關鎖,表面有七個可以轉動的圓環,每個圓環上刻着不同的紋路。
那些紋路,他見過。
就在今天下午,在黑衣人腰間的令牌上——血爪圖案的簡化變體。
父親和血爪閣,到底是什麼關系?
“小子,別白費力氣了。”天窗邊傳來嘶啞的聲音,“那箱子沒有閣主的血,誰也打不開。”
陸離的手指停在半空。
樓下,打鬥聲停了。
死一般的寂靜。
然後,是陸長風喘息的聲音,帶着壓抑的痛苦:“小離……聽我說。”
陸離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
“箱子不重要。”陸長風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都像用盡了力氣,“記住……城北……黑風崖……第三棵枯樹……東西在那裏……”
“閉嘴!”年輕黑衣人的怒喝。
又是一聲悶響。
陸長風悶哼一聲,但聲音繼續傳來,更快,更急:“石符……捏碎……能僞裝三年……三年後……”
他的話被打斷了。
是利器刺入身體的聲音。
很輕,很鈍,但在陸離耳中,卻比任何驚雷都要響亮。
時間仿佛停滯了。
閣樓口,黑衣人的呼吸也頓了一瞬。
陸離跪在木箱前,手還懸在半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觀察力,所有的分析能力,在這一刻全部失效。只剩下那個聲音——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
“爹……”
這一次,他發出了聲音。
很輕,像嘆息。
樓下的年輕黑衣人卻聽到了。他輕笑一聲:“陸長風,你兒子在叫你。要不要讓他下來,見你最後一面?”
沒有回答。
只有粗重的喘息,越來越弱。
陸離的手慢慢放下,落在木箱上。木箱表面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又似乎……在微微發燙。
“老大,這小子怎麼處理?”閣樓口的黑衣人問。
樓下沉默了幾秒。
然後,年輕黑衣人的聲音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閣主有令,陸長風一脈,斬草除根。”
話音落下的瞬間,閣樓口的黑衣人動了。
陸離沒有看。他不需要看。他能聽到風聲——那人撲來的風聲,手掌凝聚靈力時細微的嗡鳴聲,衣袍摩擦的聲音。所有的信息涌入腦海,自動勾勒出對方的動作軌跡。
但他躲不開。
煉氣期對凡人,是天塹。
陸離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黑衣人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沒有躲,沒有擋,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小木箱砸向閣樓地板!
“咔嚓!”
木箱碎裂的聲音。
不是木板碎裂,而是某種琉璃般清脆的響聲。緊接着,刺眼的白光從碎裂的木箱中爆發出來,瞬間吞沒了整個閣樓!
“什麼鬼東西?!”黑衣人驚怒的聲音。
陸離在白光中睜開眼。
他看到了一幅奇異的景象——碎裂的木箱中,沒有金銀,沒有秘籍,只有無數發光的碎片在空中懸浮、旋轉。每一塊碎片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紋路,那些紋路在發光,在流動,像活物一樣。
其中一塊最大的碎片,正緩緩飄向他的眉心。
陸離沒有躲。
他盯着那片光,看着上面的紋路——那不是文字,不是圖案,而是一種……感覺。冰冷、古老、浩瀚,像星空本身在低語。
碎片觸到了他的額頭。
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只有一股龐大的信息洪流,直接沖進他的腦海!
符文宗·外門弟子信物
持有者:陸長風
權限:查閱基礎符文圖錄(卷一至三)
警告:非靈根者接觸,神魂將承受不可逆損傷——
信息戛然而止。
因爲那塊碎片,在觸到他額頭的瞬間,突然顫抖起來。不是害怕的顫抖,而是……興奮?像久別重逢的遊子找到了家。
碎片化作一道流光,鑽入他的眉心。
劇痛。
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釺捅進大腦,攪動。陸離慘叫一聲,跪倒在地。視野開始模糊,耳邊響起尖銳的鳴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崩解,意識在消散。
但就在意識徹底黑暗的前一秒,他“看”到了。
看到自己的丹田深處,那層灰色的僞裝之下,一抹殘缺的淡金色光芒,正在緩緩蘇醒。
金色的光芒與碎片的流光相遇。
融合。
共鳴。
劇痛如潮水般退去。
陸離癱倒在地,大口喘息。額頭上沒有傷口,只有一點微不可察的金色印記,一閃而逝。
“剛才那光是……”樓下傳來年輕黑衣人的驚疑聲。
“不知道,但這小子必須死!”閣樓口的黑衣人已經恢復了行動,他不再猶豫,一掌拍向陸離的天靈蓋。
掌風凌厲,帶着死亡的腥氣。
陸離想躲,但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剛才的沖擊讓他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痙攣。
要死了嗎?
也好。
可以和爹……
就在掌風即將觸及他額頭的瞬間,異變再生。
樓下,陸長風的聲音突然響起。
不是虛弱,不是痛苦,而是某種……決絕的平靜。
“血爪閣的小輩。”
“你們不是想知道符文宗遺物在哪裏嗎?”
“我告訴你們——”
話音未落,一股恐怖的能量波動從樓下爆發!
那不是靈力的波動,而是更深層,更本質的……空間的波動。整個陸家藥鋪開始震顫,牆壁出現裂紋,樓板吱呀作響。
“他要自爆丹田!”年輕黑衣人驚恐的叫聲。
“撤!快撤!”
閣樓口的黑衣人顧不上陸離了,轉身就想從天窗躍出。
但晚了。
陸長風的聲音最後一次響起,很輕,很穩,像在陸離耳邊低語:
“小離,活下去。”
“轟——!!!”
不是爆炸聲。
是某種東西被撕裂的聲音。空間本身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陸離看到閣樓的地板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裂縫,裂縫中不是黑暗,而是……旋轉的星光。
強大的吸力傳來。
閣樓口的黑衣人慘叫一聲,被吸入裂縫,瞬間消失。
樓下傳來另外兩人驚恐的呼喊,但也很快被裂縫吞沒。
陸離緊緊抓住一根柱子,但吸力越來越強。他的手指在木頭上劃出血痕,身體還是被一點點拖向裂縫。
就在他即將被吸入的瞬間,他看到裂縫邊緣,父親的身影。
陸長風站在那兒,背對着他。衣服破碎,渾身是血,但站得很直。他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對着裂縫的方向,輕輕一推。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陸離,將他推出了裂縫的吸力範圍。
而陸長風自己,卻借着反作用力,向後倒去,落入那片旋轉的星空中。
裂縫開始閉合。
在最後一線縫隙消失前,陸離看到了父親的臉。
沒有痛苦,沒有遺憾。
只有一絲……解脫?
還有嘴唇無聲地開合,說的最後兩個字:
“快逃。”
裂縫閉合。
一切歸於平靜。
閣樓裏只剩下陸離一個人,跪在碎木和灰塵中。藥鋪裏一片狼藉,牆壁倒塌了大半,可以看見外面街道上驚惶跑過的身影,還有遠處響起的呼喊聲——“走水了!陸家藥鋪走水了!”
火?
陸離抬起頭,看到樓下確實有火光在蔓延。是打鬥時打翻了油燈。
他應該逃。
立刻,馬上。
但他沒有動。
他跪在那裏,看着父親消失的地方。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破碎的地板,和一點……血跡。
他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自己的手上。
右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樣東西。
一塊灰色的石頭,雞蛋大小,表面粗糙,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握在手裏,卻有一種奇異的溫潤感。
是父親推他出來時,塞進他手裏的。
還有一句話,直接響在腦海:
“若我出事,捏碎它,能僞裝成最差靈根……去青雲門……活下去……”
陸離握緊了石符。
他的手在顫抖,但眼神卻一點點變得冰冷。
觀察力回來了。
所有的細節涌入腦海——黑衣人的特征、血爪令牌的紋路、父親最後那解脫的表情、裂縫中旋轉的星光、石符的質地、還有……腦海中多出來的那些關於符文宗的信息碎片。
他慢慢站起身。
腿在發抖,但他站住了。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沾滿灰塵和血跡。不能這樣出去。
他脫下外衣,反過來穿——裏面是深藍色的粗布,還算幹淨。又用碎布擦了擦臉和手,將石符塞進懷裏最貼身的位置。
然後,他走到閣樓邊緣,看向下面的火海。
火已經燒到樓梯了。
沒有退路。
陸離深吸一口氣,退後幾步,然後加速,沖向天窗——
不是跳出去,而是抓住窗框,身體一蕩,落在隔壁茶肆的屋頂上。動作不算流暢,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夠隱蔽。
茶肆的周掌櫃正在院子裏焦急地張望,看到陸家藥鋪的火光,連連跺腳:“造孽啊!陸大夫那麼好的人……”
陸離趴在屋頂上,沒有出聲。
他看着火勢越來越大,看着街坊們開始救火,看着衙門的差役趕來,看着混亂的人群。
然後,他看到了那三個黑衣人。
他們沒有死。
從街角的陰影裏走出來,衣服有些破損,但看起來沒受重傷。年輕黑衣人臉色鐵青,盯着燃燒的藥鋪,嘴唇蠕動,似乎在咒罵什麼。
爲首的黑衣人——那個聲音嘶啞的——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的屋頂。
陸離立刻伏低身體,屏住呼吸。
目光掃過去了,沒有停留。
“老大,裂縫……”另一個黑衣人小聲說。
“閉嘴。”嘶啞聲音打斷他,“回去稟報閣主。陸長風已死,但遺物可能隨空間裂縫流落他處。還有……”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周圍。
“那個小子,應該死在火裏了。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留兩個人在這裏看着,火滅了之後,翻一遍。”
“是。”
三個黑衣人分開了。兩個留在原地,年輕黑衣人則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陸離趴在屋頂上,一動不動。
火還在燒。
他的臉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眼神卻越來越沉靜。
觀察。
計算。
父親死了。
仇人還在。
他們要找的東西,在黑風崖。
自己要去青雲門。
要僞裝。
要活下去。
要……查清楚一切。
陸離的手再次探入懷中,握緊了那塊灰色的石符。石符表面粗糙的紋路硌着掌心,帶來一種真實的痛感。
他抬起頭,望向北方。
黑風崖在城北三百裏。
青雲門在更遠的東方。
而此刻,他必須先在青石城裏活過今晚。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三更天了。
火勢漸小,救火的人群開始散去。留下的兩個黑衣人靠在街角的陰影裏,像兩只等待獵物的夜梟。
陸離慢慢從屋頂後退,順着茶肆後牆的排水管滑下,落地無聲。
他最後看了一眼燃燒的家。
然後轉身,融入更深沉的夜色中。
懷裏的石符,微微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