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過載的視界
氫燃料電池核心接入後的第七小時，夏焱的頭痛開始了。
不是那種鈍器敲擊般的痛，而是某種更精細、更銳利的東西——像是大腦皮層被鋪上了一層細密的針氈，每一根針都在以不同的頻率輕微震顫。起初他以爲只是疲勞，連續兩天的高強度生存壓力，加上昨晚只睡了不到四小時，身體發出抗議是正常的。
但疼痛沒有緩解，反而開始升級。
當時他正在拆解一台從舊站倉庫帶回來的老舊伺服電機，試圖提取裏面的稀土磁鐵。萬用表的探針點在線圈引腳上，屏幕顯示電阻值：3.7Ω。就在這個數字跳入眼簾的瞬間，異變發生了。
視野突然分層。
不是重影，不是模糊。是清晰的、精確的、像CAD軟件裏的圖層管理般的分層。
第一層是現實的景象：昏暗光線下的工作台，布滿油污的電機外殼，手中握着的螺絲刀，以及萬用表屏幕上綠色的數字。
第二層是半透明的藍色線條——它們憑空浮現，勾勒出伺服電機內部的結構輪廓：轉子的形狀，定子線圈的排布，軸承的位置，甚至那些看不見的磁力線，都以流動的虛線形式呈現出來。
第三層更詭異：一系列參數像瀑布流般從物體表面“流”出，懸浮在空氣中。材料成分（NdFeB磁鐵，硅鋼片，銅線），性能指標（扭矩常數0.18Nm/A，空載轉速4200rpm，效率估算73%），磨損狀態（軸承滾珠磨損等級：中度；繞組絕緣老化：嚴重），甚至還有推測的故障模式（大概率因長時間過載導致永磁體局部退磁）。
夏焱猛地閉眼，甩了甩頭。
再睜開。
藍色線條還在。參數瀑布還在。
“安安。”他的聲音有些發幹，“我的視覺系統出現異常。你能檢測到環境中的異常電磁信號或光學幹涉嗎？”
安安從角落抬起頭，光學鏡頭聚焦在他臉上。藍光平穩閃爍。
【環境電磁掃描：無異常輻射。環境光分析：無幹涉圖案。】
【但檢測到您的生物電活動異常——腦波頻率在β波段（14-30Hz）出現強烈同步震蕩，峰值能量集中在枕葉視覺皮層區域。】
【請問您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夏焱盯着那台伺服電機，“看到它內部的結構。還有數據。很多數據。”
他伸出手，指向電機外殼上某個位置：“這裏，軸承室的內徑應該是12mm，但實際磨損擴大到12.15mm，橢圓度0.03mm。對嗎？”
安安的光學鏡頭對準那個位置，掃描。
【聲波探傷分析：內徑估算12.12-12.18mm，與您描述相符。橢圓度因分辨率限制無法精確測量，但存在不規則磨損跡象。】
【疑問：您如何得知這些數據？肉眼不可能觀測到毫米級內部尺寸。】
“我不知道。”夏焱按着太陽穴，疼痛正在加劇，“它們就這麼……出現在我眼前。像增強現實投影，但更詳細。”
他嚐試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物體上。
看向水壺。藍色線條勾勒出鋁材的晶體結構，參數顯示：合金牌號3003，厚度0.8mm，已有三處應力微裂紋，最大一處長0.7mm，深度0.2mm。
看向牆壁。混凝土的配比（水泥：砂：骨料=1:2:4）、抗壓強度估算（已衰減至原值的42%）、內部鋼筋的鏽蝕程度（最深處截面損失31%），全部以半透明的標籤形式懸浮在牆面。
看向安安。
然後他愣住了。
安安的“圖層”比任何物體都要復雜十倍。首先是基礎結構層：四條腿的仿生骨骼框架，復合材料的裝甲外殼，密集排布的能量導管，以及那個位於胸腔中央、被多重防護環繞的核心——一個直徑約十五厘米的球形容器，內部有湛藍色的光在脈動。
但這只是表層。
更深層，夏焱看到的是數據流。不是靜止的參數，是流動的、實時變化的數據：能量儲備從16.7%緩慢爬升到16.8%，處理器負載在3%-7%之間波動，傳感器陣列各模塊的在線狀態，甚至包括運動控制回路的反饋信號——那些細微的電流變化，那些伺服電機的微調指令，全部以光點的形式在神經網絡中穿梭。
最驚人的是，他看到了協議層。
像是一層層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着安安的核心。最外層是基礎交互協議（他與安安溝通的接口），往內是運動控制協議、傳感器融合協議、戰術決策協議……而在最深處，有至少三層被加密的協議層，表面流動着他無法解讀的密文，但能看出結構：像是某種權限系統，某種深層指令集，以及……一個巨大的、鎖死的數據庫。
“安安。”夏焱的聲音很低，“你的核心協議有多少層？”
安安的光學鏡頭明顯收縮了一下——雖然只是微小的焦距調整，但在夏焱現在的視野裏，那是一個清晰的、帶着“警覺”意味的動作。
【本機無法回答該問題。相關數據屬於受限訪問內容。】
【但您的描述……與本機數據庫中的某個記錄有相似之處。請稍等，正在檢索碎片數據……】
夏焱沒有催促。他繼續觀察。
疼痛在持續，但開始發生變化——從尖銳的針刺感，變成一種深層的、像是大腦在重新布線的脹痛。他能感覺到神經突觸在建立新的連接，視覺皮層在處理遠超正常範圍的信息流。這不只是“看到”更多，這是認知模式的根本性改變。
就像給一個只會看二維圖紙的學徒，突然裝上了三維建模軟件和有限元分析模塊。
【檢索完成。找到相關條目：項目代號‘普羅米修斯之眼’——高級認知增強方案，旨在爲‘創世者’預備役提供超越常規的機械解析能力。】
【特征描述：可直接觀測機械結構內部細節、材料性能參數、能量流動路徑、系統脆弱點。覺醒條件：強烈的生存壓力+高濃度機械工程知識+接觸特定‘催化劑’。】
【記錄狀態：實驗性階段，成功率低於5%，副作用未知。最後更新日期：2050年7月19日。】
夏焱慢慢坐下，靠在牆上。
普羅米修斯之眼。工程師之眼。
“催化劑是什麼？”他問，“我接觸了什麼？”
安安的光學鏡頭轉向工作台上的氫燃料電池核心。
【高純度能量源。特別是聚變或高級燃料電池釋放的、帶有特定頻譜特征的離子輻射。本機推測：在昨天的充電過程中，核心散發的輻射與您自身的認知結構產生共振，觸發了潛在能力。】
“副作用呢？”
【數據損壞。僅知：早期測試者報告過持續頭痛、信息過載導致的精神疲勞、以及……在極端情況下，現實與解析世界的混淆。】
夏焱閉上眼睛。藍色線條和參數在黑暗中依然存在——它們不是光學現象，是直接投射在意識裏的感知。
他嚐試控制。像調節音量那樣，想象一個“透明度”旋鈕。
起初沒有反應。但當他將注意力集中在“只看到現實層”這個意圖上時，藍色線條開始淡化。不是消失，是退到背景中，像把CAD軟件的輔助線圖層調到10%透明度。
參數瀑布也減弱了，變成僅在視線焦點處才會浮現的簡潔標籤。
疼痛隨之減輕。
他再次嚐試，這次想“看到材料應力分布”。
瞬間，伺服電機外殼上浮現出彩色等高線圖：紅色區域表示高應力集中（在軸承座周圍），藍色區域表示低應力（外殼平滑處）。最大應力值標注：87.2MPa，接近該材料的疲勞極限。
“我能控制它。”夏焱睜開眼，聲音裏帶着一種混雜着震驚和興奮的情緒，“這不是故障，是工具。一個……極其強大的工具。”
他看向安安：“你的結構損傷，我現在能看得一清二楚。背部撕裂傷周圍的應力集中已經擴展到周圍15厘米區域，如果受到重擊，很可能引發連鎖性結構失效。右後肢的臨時修復結構……效率只有原設計的28%，而且鋼管與外殼的固定點存在微動磨損，預計再使用三十到四十小時就會鬆動。”
安安的藍光穩定閃爍。
【您的描述與昨晚本機自檢結果一致。但自檢耗時七分鍾，您是在三秒內完成的。】
【評估：普羅米修斯之眼能力的實用價值……極高。】
夏焱站起來，在狹小空間裏踱步。大腦在高速運轉，不是思考，是計算——計算這個新能力能帶來多少可能性。
材料鑑定：不再需要破壞性測試，一眼就能知道某塊金屬的牌號、強度、疲勞狀態。
機械診斷：可以直接“看到”故障點，精確到微米級的磨損。
結構分析：能找出任何建築的承重弱點，或者任何機械的應力集中處。
還有……戰術應用。
他看向角落裏的長矛。視線聚焦的瞬間，矛頭的材料成分（普通低碳鋼）、熱處理狀態（未淬火，硬度不足）、刃口幾何角度（25度，不夠鋒利）全部顯現。他甚至能看到矛杆木材的纖維走向，以及其中三處潛在的斷裂風險點。
如果用在敵人身上呢？
清道夫機器人。TK-7單位。任何機械敵人。
他能直接看到它們的裝甲薄弱點，能量核心位置，傳動機構的脆弱關節，傳感器陣列的盲區。
“安安。”夏焱的聲音平靜下來，“我們需要重新評估所有計劃。所有。”
【同意。建議第一步：全面掃描本機狀態，制定優化修復方案。第二步：利用新能力升級裝備。第三步：重新偵察威脅單位，建立弱點數據庫。】
“在那之前……”夏焱按了按依然脹痛的太陽穴，“我得先學會和這個‘眼睛’共存。現在看什麼都像在看解剖圖，太……吵了。”
他坐下，開始練習。
像訓練肌肉控制那樣，訓練視覺的控制。降低非焦點區域的解析度，過濾掉非關鍵參數，建立信息優先級——結構完整性＞材料性能＞能量流動＞其他細節。
半小時後，他基本能維持一個相對“安靜”的視界：平時只看到現實層，需要時再調出解析層。
但頭痛沒有完全消失。它變成一種背景噪音，像大腦CPU持續高負載運行的嗡鳴。
“有辦法緩解嗎？”他問安安。
【建議：降低信息處理負荷，增加休息時間，補充高質量能量。本機推測，能力使用會消耗額外的神經能量。】
【另外……】安安的藍光微微波動，【本機可嚐試建立輔助數據處理通道。將部分非關鍵的解析數據分流到本機計算核心，減輕您的認知負擔。】
“怎麼做？”
【需要建立更深的神經連接。當前的數據鏈是單向的（本機到您），如果要實現雙向數據傳輸，需要您……放鬆意識防御，允許本機接入更深的認知層面。】
夏焱沉默了三秒。
“風險？”
【理論上安全。但任何深度神經交互都存在不可預知因素。本機承諾：僅在您授權範圍內處理數據，不訪問記憶、思維過程或個人隱私信息。】
夏焱看着安安。在工程師之眼的視界裏，他能看到那些加密的協議層，看到那些流動的密文。這個機械造物身上有太多秘密。
但過去兩天的經歷告訴他：安安是可以信任的。
至少現在。
“做吧。”他說，“建立深度鏈接。”
安安靠近，光學鏡頭對準他的眼睛。藍光變得柔和，開始以復雜的節奏閃爍。
【請保持注視。正在進行神經波長同步……】
【檢測到您的意識活動模式……正在適配數據接口……】
【建立輔助處理通道……通道1開通……通道2開通……】
【數據傳輸測試：發送一組結構解析數據……您是否收到？】
夏焱的視界中，伺服電機的參數旁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藍色圖標，像是一個“已處理”的標記。當他注視這個圖標時，詳細的數據會展開；移開視線，數據會自動折疊，只保留關鍵摘要。
頭痛明顯減輕了。
“很好。”夏焱深吸一口氣，“現在，讓我們開始工作。”
第二節：優化方程
第一步：全面診斷安安。
夏焱讓安安打開所有外部裝甲板——不是物理打開，是在工程師之眼的視界裏“透視”。藍色線條勾勒出內部每一根骨架、每一條線纜、每一個傳動部件。參數瀑布在旁邊實時更新。
他看到了之前不知道的細節。
比如，安安的能量導管系統采用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設計：不是簡單的電線，而是某種超導材料編織的網狀結構，不僅傳導能量，還能傳遞數據，甚至具備基礎的自我修復能力——現在處於休眠狀態，因爲能量不足。
比如，運動控制系統中隱藏着一套高級的適應性算法，能根據地形實時調整步態和關節剛度，但目前只啓用了基礎模式。
比如，傳感器陣列其實還有三個離線模塊：一個是磁場感知（可用於探測地下金屬或電磁陷阱），一個是生化物質檢測（分析空氣成分、毒素等），還有一個……標記爲“時空異常感知”，完全無法理解用途。
最核心的是那個球形容器。在工程師之眼的視界裏，它呈現爲耀眼的藍色光球，表面流動着復雜的能量紋路。容器內部不是簡單的電池，而是一個微型的、處於休眠狀態的聚變反應堆——或者說，反應堆的“種子”。現在它靠外部輸入的能量維持最低限度活性，但如果能補充特定類型的燃料（工程師之眼顯示爲“氦-3同位素，純度≥99.9%”），它可以重新啓動，爲安安提供近乎無限的能源。
“你的設計者……”夏焱喃喃道，“到底是什麼人？”
【數據損壞。但邏輯推斷：本機應當是某個宏大項目的成果之一。】安安平靜回應，【當前首要任務：修復現有損傷，恢復基礎功能。】
“同意。”
夏焱開始規劃修復方案。用工程師之眼掃描每一處損傷，評估修復優先級。
第一優先級：背部撕裂傷。這不是簡單的外殼破損，內部的支撐骨架也有裂紋，而且靠近一個主要的能量節點。如果不修復，任何劇烈運動都可能導致結構失效，進而損傷能量系統。
修復方案：需要高強度補丁材料。舊站倉庫裏有幾塊鈦合金板，可以用化學電池驅動的簡易電弧焊進行拼接。難點在於焊接時的熱變形控制——但有了工程師之眼，他能實時監控材料溫度分布和應力變化。
第二優先級：右後肢的永久性修復。臨時鋼管結構必須替換。需要的材料：一根與原有骨骼同規格的鈦合金管（直徑25mm，壁厚3mm），兩個精密關節軸承，一套伺服電機和減速器（可以從舊站設備間找到替代品）。
第三優先級：恢復部分武器模塊。工程師之眼顯示，安安的肩部裝甲板下隱藏着兩個武器掛載點，目前處於鎖定狀態。解鎖需要兩個條件：能量儲備達到30%以上，以及獲得“監護人”的明確授權。
“武器系統是什麼類型？”夏焱問。
【標準配置：左側爲磁軌加速投射系統（可發射各類金屬彈丸），右側爲聚焦能量發射器（短程高熱束）。兩者均需要大量能量，且目前處於基礎鎖定狀態——僅允許發射非致命幹擾彈或低功率警告射擊。】
“足夠了。”夏焱記下需求，“先解鎖左側磁軌系統，我們需要遠程攻擊能力。”
制定完修復計劃後，他開始第二步：裝備升級。
首先是他自己的防護服。在工程師之眼的掃描下，這套老舊軍用防護服的弱點一覽無遺：關節處的凱夫拉纖維已經降解，防護能力下降70%；胸甲和背甲有多處肉眼不可見的微裂紋；頭盔面罩的抗沖擊塗層幾乎完全脫落。
修復方案：從舊站倉庫找到一些碳纖維補強板，切割成合適形狀，用特種膠粘劑（倉庫裏有幾管還未完全固化的環氧樹脂）貼在關鍵區域。面罩用從設備間找到的聚碳酸酯薄片替換。
然後是武器。長矛需要徹底改造。矛頭材料換成倉庫裏找到的一塊高速鋼（原本是機床刀具），用化學電池驅動的小型砂輪機打磨出更優的幾何形狀：前段尖銳部分角度減小到15度以增強穿透力，後段增加血槽設計。矛杆換成從舊站拆下的碳纖維管，重量減輕40%，強度提升200%。
最後是工具。萬用表加裝一個外部照明LED（從手提燈上拆的），便於在黑暗中使用。工具包重新組織，按使用頻率排列。最重要的是制作了一個簡易的“多功能探針”——用一根細長的鈦合金棒，一端磨尖用於物理探測，另一端連接萬用表，可以快速測試電路通斷和電壓。
所有這些工作，在工程師之眼的輔助下，效率提升了至少五倍。
以前他需要反復測量、試錯、調整。現在，他看一眼就知道材料能不能用，尺寸合不合適，裝配時哪裏會有幹涉。焊接時，他能看到熔池的溫度分布，實時調整電弧角度和移動速度，確保熱輸入均勻，減少變形。
當他把第一塊鈦合金補丁焊接到安安背部時，那種精準控制的感覺，讓他的工程師之魂都在顫栗。
焊縫完美。熱影響區控制在2mm以內。補丁與原有外殼的貼合間隙小於0.1mm。
“以前我要做到這種精度，需要激光跟蹤儀、熱成像相機、還有一整套數控設備。”夏焱關掉電弧焊機，看着自己的作品，“現在，只需要一雙眼睛。”
安安測試了修復區域的結構強度。
【評估：背部損傷修復完成度92%。剩餘風險：新補丁與舊外殼的材料疲勞壽命不同，長期使用可能出現剝離。建議每運行五十小時後檢查一次。】
【但就目前而言，本機的結構完整性已從71%恢復至89%。】
“很好。”夏焱擦了擦額頭的汗，“接下來是右後肢。”
這時，工程師之眼突然捕捉到一個異常信號。
不是來自安安，也不是來自工作台。是來自……外面。
透過牆壁，他看到了一組移動的熱源輪廓。不是人類的熱成像特征——是機械單位特有的、高溫核心搭配低溫外殼的典型模式。數量：三個。距離：約八十米，正在緩慢靠近。
形狀分析：低矮，輪式，前段有旋轉部件——清道夫。
“有客人來了。”夏焱低聲說，“正好，測試一下新能力。”
第三節：弱點數據庫
夏焱沒有立即行動。他先讓安安進入靜默狀態，關閉所有非必要能源消耗，只保留最低限度的傳感器運行。
然後他爬上小屋唯一的高點——一個用廢棄金屬架搭成的觀察台，剛好夠他從屋頂裂縫向外窺視。
工程師之眼全開。
世界再次分層。灰黃色的天空，鏽蝕的廢墟，這些現實層景物變得半透明，而覆蓋其上的，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層。
他看向那三個正在靠近的清道夫單位。
世界瞬間被信息淹沒。
首先是結構解析：輪式底盤，三組獨立懸掛系統（左前輪懸掛液壓泄漏，效率下降40%），方形軀幹內部分爲三層（底層動力單元，中層處理器和傳感器，上層武器模塊）。旋轉鋸片的驅動電機型號（標準的無刷直流，功率350W），傳動齒輪的模數和齒數，甚至軸承的潤滑狀態（油脂幹涸，磨損加劇）——全部以參數形式標注。
然後是能量流動：他能看到電流從底盤下方的電池組（鉛酸電池，容量約1.2kWh，剩餘電量67%）流出，通過粗銅線分配到各子系統。看到傳感器陣列的功耗波動，看到武器電機啓動時的電流尖峰。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弱點。
不是籠統的“裝甲薄弱處”。是精確的、量化的弱點。
1號清道夫：右側輪懸掛的液壓管路有一個微小的裂縫，內部壓力只有標準值的65%。如果受到精準沖擊，可能導致右側底盤傾斜，進而影響移動和瞄準。
2號清道夫：旋轉鋸片驅動軸的聯軸器存在0.5mm的徑向偏差，導致高速運行時振動加劇。振動頻率：87Hz。如果施加一個同頻的反向振動，可能引發共振，導致軸斷裂。
3號清道夫：傳感器陣列的多面體罩殼上，有一個直徑約3mm的破孔——可能是被彈片擊穿的。破孔正好對準內部一個光學鏡頭的校準基準面。如果向那個破孔注入粉塵或液體，可以嚴重幹擾其視覺識別能力。
“安安。”夏焱輕聲說，聲音裏帶着抑制不住的興奮，“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
【請描述。本機將建立弱點數據庫。】
夏焱將觀察到的每一個細節口述出來。安安的光學鏡頭微微閃爍，將數據記錄入庫。
【已錄入清道夫-I型弱點數據3條。綜合評估：利用現有裝備，單人無傷消滅三台清道夫的成功率從之前的12%提升至……78%。】
“不止。”夏焱從觀察台爬下，開始準備，“因爲我們不只需要‘消滅’，還需要‘繳獲’。它們的電池、電機、傳感器模塊，我們全都要。”
他快速制定戰術。
目標：無損或微損回收三台清道夫的可利用部件。
約束：不能使用爆炸物（會破壞內部零件），不能引發過大噪音（可能引來更多單位），必須在五分鍾內結束戰鬥。
方案：分而治之，精準打擊。
第一步：制造誘餌。夏焱用一小塊金屬板和化學電池，制作了一個簡易的熱源——就是讓電流通過一個電阻絲，發熱到約40度（略高於環境溫度）。將其放置在距離小屋三十米外的一處廢墟凹陷裏。
第二步：布置陷阱。在誘餌周圍，他撒上了從舊站倉庫找到的工業潤滑脂——不是爲了讓人滑倒，是爲了改變地面摩擦系數。清道夫的輪子抓地力會因此變化，導致轉向和制動性能下降。
第三步：準備武器。他放棄了長矛（近戰風險太高），轉而使用剛剛修復的、安安左側肩部的磁軌投射系統。
“安安，磁軌系統解鎖進度？”
【能量儲備已達18.7%，滿足最低解鎖條件（18%）。正在進行武器系統初始化……】
【警告：當前能量僅支持三次低功率發射（彈丸初速≤100m/s），或一次中等功率發射（初速200m/s）。之後需要至少兩小時冷卻和能量恢復。】
“低功率就夠了。”夏焱從工具堆裏找出幾顆合適的彈丸——不是專門制造的，是一些從設備上拆下的滾珠軸承鋼珠，直徑6mm，重量約8克。“初速100m/s，動能約40焦耳。打不穿裝甲，但精準打擊弱點足夠了。”
他拿起一顆鋼珠，放在掌心。工程師之眼掃描。
材料：GCr15軸承鋼，硬度HRC62。
圓度誤差：0.002mm。
表面光潔度：Ra0.1。
完美。
他將鋼珠裝入磁軌系統的供彈槽——那是一個簡單的彈簧推送裝置，一次裝填一顆。
“系統校準。”夏焱將安安推到觀察台的射擊位置，調整角度，“我需要你輔助計算彈道：考慮空氣密度（估算）、風速（基本無風）、重力加速度（標準9.8）、以及目標移動軌跡預測。”
【正在計算。建立彈道模型……目標1號清道夫預計將在23秒後進入最優射擊窗口。】
【建議：瞄準其右側懸掛液壓管路的裂縫處，入射角度28度，射擊時機在目標輪子壓過潤滑脂區域的瞬間——此時車身會有約0.3秒的失衡晃動，裂縫會暴露在彈道上。】
夏焱透過磁軌系統的簡易瞄準鏡（其實就是一根金屬管加上十字刻線）觀察。工程師之眼將彈道預測線以藍色虛線的形式疊加在視野中，與安安計算的結果幾乎完全重合。
他調整呼吸。手指放在發射按鈕上——按鈕是他自制的，用一根微動開關連接磁軌系統的觸發電路。
二十秒。清道夫們檢測到了熱源誘餌，轉向靠近。
十五秒。1號清道夫進入潤滑脂區域。
十秒。輪子抓地力變化，車身微晃。
五秒。裂縫暴露。
三、二、一——
按下。
沒有巨響。只有一聲低沉的“嗡——”的加速音，像是巨大的音叉被敲擊。鋼珠在不到半米的軌道內被加速到102m/s，化作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灰影。
命中。
夏焱通過工程師之眼看到了全過程：鋼珠以28.3度角擊中液壓管路裂縫的邊沿，動能轉化爲沖擊，本就脆弱的裂縫瞬間擴大。高壓液壓油（壓力約8MPa）從破口噴濺而出，像一道暗紅色的血箭。
1號清道夫的右側底盤猛地下沉，整個車身傾斜。它試圖調整，但液壓泄漏導致懸掛失效，右側輪子失去動力。它歪斜着撞向旁邊的混凝土塊，旋轉鋸片擦過金屬表面，火花四濺。
但沒有爆炸，沒有起火。只是癱瘓。
【目標1號失去移動能力。武器系統仍在運行，但威脅等級大幅降低。】
夏焱立刻裝填第二顆鋼珠。
2號清道夫已經察覺到同伴的異常，傳感器加速轉動，試圖鎖定攻擊來源。但它正經過潤滑脂區域，輪子打滑，轉向遲緩。
“目標2號，瞄準其旋轉鋸片驅動軸。”夏焱調整瞄準，“射擊時機：在它試圖加速鋸片以進行威脅展示的瞬間——驅動軸會承受最大扭矩，振動加劇。”
【計算中……目標將在7秒後進入射擊窗口。振動頻率峰值將在鋸片轉速達到最大值的87%時出現，持續約0.2秒。】
夏焱等待。
清道夫的鋸片開始加速，嗡鳴聲升高。工程師之眼顯示驅動軸的振動幅度在加大，87Hz的頻率成分越來越明顯。
就是現在。
第二發。
鋼珠精準命中聯軸器——不是直接打擊，而是以特定角度擦過，施加了一個橫向沖擊。這個沖擊的頻率分量正好包含87Hz成分。
共振發生了。
驅動軸的振動瞬間放大到危險級別。夏焱看到軸內部的應力分布圖從藍色（安全）跳變爲紅色（危險），然後在接下來的0.3秒內，軸在距離聯軸器5mm的位置斷裂。
鋸片失去動力，在慣性下繼續旋轉了幾秒，然後緩緩停下。
2號清道夫也癱瘓了——武器系統失效，雖然還能移動，但已無攻擊能力。
第三台清道夫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它沒有試圖進攻或救援同伴，而是立刻轉向，全速撤離。
但太晚了。
“安安，計算提前量。目標距離六十五米，移動速度3m/s，預計五秒後到達那個拐角。”夏焱裝填第三顆鋼珠，“我需要擊中傳感器罩殼上的破孔，入射角度要盡可能小，讓鋼珠在孔內彈跳，最大化破壞光學系統。”
【計算完成。彈道參數：俯角-2度（目標在下坡），偏左0.3度補償側風，射擊時機在1.7秒後。】
夏焱深吸一口氣，呼氣，屏息。
發射。
第三顆鋼珠劃出低平的彈道。在工程師之眼的慢放視界裏，夏焱看到它旋轉着飛向目標，精準地鑽進了那個3mm的破孔——就像籃球空心入網。
進入罩殼內部後，鋼珠先是擊中一個光學鏡頭的邊緣，彈跳，撞碎了一個濾光片，再彈跳，打歪了傳感器支架。最後卡在某個電路板之間，引發了短路。
3號清道夫的傳感器陣列徹底失效。它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撞上了一堵矮牆，翻倒，輪子空轉。
戰鬥結束。
用時：四分十二秒。
消耗：三顆鋼珠，約0.3%的總能量（主要是磁軌系統加速消耗）。
戰果：三台清道夫全部失去戰鬥能力，但主體結構完好，內部零件大部分可用。
夏焱放下發射按鈕，手微微發抖——不是恐懼，是腎上腺素和專注度過高後的生理反應。
他做到了。用最少的資源，最精準的方式，解決了三倍於己的敵人。
而且，是“無損繳獲”。
“安安，記錄。”他的聲音平靜，但帶着一種深層的滿足感，“工程師之眼的戰術價值：極高。弱點識別+精準打擊的組合，可以讓我們以低消耗應對中低威脅目標。”
【已記錄。弱點數據庫更新：新增清道夫-I型實戰驗證數據。】
【建議：立即進行戰場回收。癱瘓單位可能發出求救信號或自毀指令。】
夏焱點頭，提起工具包，走出小屋。
工程師之眼保持開啓狀態。他走過廢墟，每一步都踩在最堅實的地面上。目光掃過周圍，分析每一處潛在威脅：那個傾斜的樓板還能撐多久（估算剩餘壽命37小時），那片陰影裏有沒有隱藏的傳感器（無），遠處那個金屬反光是不是狙擊鏡（只是碎玻璃）。
他來到1號清道夫前。它側翻在地，液壓油還在緩緩滲出。旋轉鋸片偶爾抽搐般轉動一下，但已無威脅。
夏焱蹲下，工程師之眼掃描內部結構。電池組位置（底盤中部），處理器模塊（軀幹上層左側），傳感器核心（頭部後方）。他找到檢修面板，用工具撬開。
內部比他想象的整潔。線路排布有序，模塊化程度很高。電池是標準的24V/50Ah鉛酸電池，雖然老舊但還能用。電機和減速器都是工業級，維護狀態尚可。最珍貴的是傳感器陣列——雖然外殼破損，但核心的光學鏡頭和圖像處理器完好。
他開始拆卸。不是暴力拆解，是有選擇的、保護性的拆除。先斷開所有電源連接，再卸下固定螺栓，小心取出各模塊。
2號清道夫的情況類似。驅動軸斷裂導致武器系統報廢，但移動系統完好，電池組甚至電量更足（72%）。
3號清道夫的傳感器徹底損壞，但其他部分完好。
一小時後，夏焱帶着戰利品回到小屋。
工作台上堆滿了零件：三塊鉛酸電池（總容量約150Ah），六台無刷直流電機（四台350W，兩台200W），三套減速器，兩套完整的傳感器陣列（光學+紅外+聲波），以及大量的線纜、連接器、結構件。
還有最珍貴的：從清道夫處理器裏拆下的三塊存儲芯片。雖然容量不大（每塊128MB），但裏面可能存有巡邏路線圖、敵我識別數據、甚至其他機械單位的情報。
“安安，能讀取這些芯片嗎？”
【需要適配接口。本機有通用數據讀取能力，但芯片物理接口需要改造。】
【另外，建議先掃描芯片是否內置自毀程序或加密。】
夏焱用工程師之眼掃描芯片。在微觀尺度下，他看到了硅晶體的結構，看到了晶體管陣列，甚至看到了數據存儲區的磁疇分布——雖然無法直接讀出數據內容，但能看出加密狀態：兩塊芯片是明碼存儲，一塊有基礎加密。
“先讀明碼的。”
他制作了簡易的適配器：將芯片引腳用細導線引出，連接到安安提供的一個數據接口上。
數據傳輸開始。
【正在讀取……芯片1內容：巡邏日志。記錄了過去72小時內此單位的活動軌跡、遭遇目標（包括其他清道夫、拾荒者、野生動物）、及異常事件報告。】
【芯片2內容：系統診斷報告。包括各部件磨損狀態、性能衰減數據、以及……一段加密的指令接收記錄。發送方代號：母巢。最後接收時間：14天前。】
“母巢？”夏焱皺眉，“是什麼？”
【未知。但邏輯推斷：可能是區域指揮中心，或高級AI控制節點。】
【芯片3的加密較復雜，需要更多計算資源破解。預計耗時：2-3小時。】
“先放着。”夏焱將芯片收好，“現在，我們該盤點收獲了。”
他坐在工作台前，開始計算。
鉛酸電池雖然笨重，但可以提供穩定的24V電源，足夠爲工具供電，甚至可以作爲安安的備用能源（效率低，但應急可用）。
電機和減速器可以用於制造自動化的防御裝置，或者升級移動平台。
傳感器陣列……他有一個想法。
“安安，如果我們把你的傳感器陣列和這些清道夫的傳感器融合，能不能擴展你的感知能力？”
【理論上可行。清道夫的傳感器雖然精度較低，但覆蓋頻段更廣（包括基礎的震動感應和化學探測）。融合後，本機的環境感知完整度可提升至設計值的92%。】
【但需要物理改造和軟件適配。預計耗時：8-12小時。】
“值得。”夏焱看向窗外漸暗的天色，“明天開始改造。今晚……”
他停頓，感受着腦海中持續的背景頭痛。工程師之眼還在運行，雖然已經習慣了信息流，但長時間開啓的負擔是真實的。
“今晚我需要休息。大腦需要適應這種新的工作模式。”
他躺下，閉上眼睛。但工程師之眼沒有完全關閉——在黑暗中，他依然能“看到”房間的結構輪廓，看到安安的能量脈動，看到空氣中灰塵的沉降軌跡。
這是無法關閉的感知。它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
“安安。”他在黑暗中開口，“‘普羅米修斯之眼’項目的最終目標是什麼？只是讓工程師更好地理解機械嗎？”
沉默了幾秒。
【碎片數據提示：該項目是‘創世者計劃’的子項之一。最終目標……可能是爲了讓人類能‘看見’並‘理解’一個正在被機械重塑的世界。】
【更深層的目標：數據損壞。但關鍵詞包括：引導，進化，以及……抉擇。】
抉擇。這個詞讓夏焱感到一絲不安。
但他太累了。大腦在高負荷運行一整天後，終於開始強制關機。
在沉入睡眠前，他最後想到的是：明天要用這些新零件制作一個移動供電平台，這樣安安就可以在戶外長時間活動了。
還有，要破解那塊加密芯片。
還有，要探索母巢是什麼。
還有……
意識滑入黑暗。
在夢境裏，他看到的不是畫面，是流動的數據流。機械的結構在他腦中自行拆解、重組、優化。就像大腦在利用睡眠時間，繼續處理白天接收的海量信息。
工程師之眼不僅在改變他的覺醒狀態。
它在重塑他的整個認知架構。
而在房間另一角，安安的藍光以最低亮度持續脈動。
它的內部日志更新：
【監護人夏焱已覺醒‘普羅米修斯之眼’能力。】
【實戰驗證：能力強度超出預期，應用潛力巨大。】
【威脅應對能力評級從D+提升至B-。】
【但檢測到監護人神經負荷持續偏高，長期風險未知。】
【建議：調整計劃，優先獲取神經穩定劑或認知輔助設備。】
【下一階段目標：建立安全據點，獲取醫療資源，破解加密數據，查明‘母巢’真相。】
藍光閃爍了一下，然後進入深度待機。
小屋重歸寂靜。
只有夏焱在夢中偶爾皺起的眉頭，提示着他的大腦仍在高速運轉。
在這個被機械統治的世界裏，一個能看透機械的人，正在醒來。
而明天，他將用這雙眼睛，看到更遠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