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島藝術中心矗立在城東新區的邊緣,外形像幾片錯落交疊的灰白色岩石,夜間燈光從內部透出,勾勒出冷冽而富有現代感的線條。已是深夜,停車場車輛稀疏,楚堯把車胡亂塞進一個車位,引擎熄滅後,車內瞬間被一種壓抑的寂靜吞沒。他坐在駕駛座上,沒有立刻下車,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方向盤,目光透過擋風玻璃,落在藝術中心入口那扇巨大的、泛着幽光的玻璃門上。

進去,還是不進去?

這個念頭只在腦海裏盤桓了一秒,就被更洶涌的情緒壓了下去。那些聊天記錄的字句,像淬了毒的針,反復刺扎着他的神經。“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靈魂需要碰撞”、“溫吞水”……每一個詞都在灼燒他的理智。他需要親眼確認,需要把那些虛幻的文字,變成眼前真實的畫面,哪怕那畫面會把他刺得鮮血淋漓。

推開車門,夜風裹着初秋的涼意撲面而來,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絲,但心口那塊沉重的、冰冷的石頭,依然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大步走向入口,刷卡買了張夜場票,工作人員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少見這個時間獨自前來的訪客。

館內空間挑高極大,光線經過精心設計,幽暗但不壓抑,主要光源都聚焦在展品上。空氣裏流淌着空靈而略帶哀傷的環境音樂,是某種電子合成音效混合着極簡的鋼琴旋律。觀展的人確實不多,三三兩兩,都沉浸在各自的審美世界裏,低聲交談也像耳語。

楚堯對展品毫無興趣。他的目光像探照燈,快速而焦灼地掃過一個又一個展廳。抽象的畫作,扭曲的雕塑,閃爍的影像……一切都在他眼中模糊成晃動的色塊和光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於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搏動,每一下都帶着清晰的痛感。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嗡嗡聲。穿過一個滿是鏡面裝置的展廳,影像碎片般反射出無數個焦慮的“他”,又穿過一個陳列着巨大紡織物料的展區,終於在拐進一個相對獨立的影像展廳時,他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展廳比之前的更暗些,只有正前方一整面牆作爲屏幕,播放着不斷變幻的抽象動態影像:流動的色彩,扭曲的線條,偶爾閃現一些難以辨識的、仿佛人臉或自然景物的碎片,又迅速溶解。音效在這裏變成了更空曠的、類似風聲和水滴的回響。

而在屏幕前,在那片變幻光影的籠罩下,站着兩個人。

夏清漓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針織長裙,外搭一件淺灰色的羊絨開衫,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後,側臉的弧度在屏幕光的勾勒下,顯得格外安靜柔和。她微微仰頭看着屏幕,姿態是放鬆的。

她身邊,站着一個男人。個子很高,穿着剪裁得體的深色休閒西裝,側臉輪廓分明。是裴一墨。楚堯在夏清漓工作室的團建合照裏瞥見過一眼,此刻真人站在面前,那種基於照片的模糊印象瞬間變得清晰而尖銳。

他們靠得很近,肩膀幾乎挨着。

裴一墨正側着身,頭向夏清漓那邊傾過去,嘴唇幾乎要碰到她的耳廓,在低聲說着什麼。他的姿態是全然投入的,帶着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而夏清漓,她沒有躲開,反而順着他的動作微微偏過頭,臉頰的線條更清晰地朝向那個男人。她在聽,專注地聽,然後,楚堯看見她的唇角,一點點彎了起來。

那不是社交場合禮貌的微笑,也不是談起工作時的認真。那是一種卸下了所有防備、自然而然的、甚至帶着一絲……依賴感的清淺笑意。眼睛因爲屏幕的反光,顯得亮晶晶的,映着流動的色彩。

裴一墨說完,似乎也被她的反應取悅,嘴角也勾起弧度。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抬起來,不是落在夏清漓肩上,而是搭在了她身後那道用作空間區隔的矮牆上。手臂伸展,形成一個鬆鬆的、卻極具占有和庇護意味的半包圍圈,將夏清漓圈在了他與牆壁之間,那個屬於他和光影的小小世界裏。

楚堯站在入口的陰影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了,然後猛地逆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從腳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堅硬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捏緊,悶痛炸開,瞬間剝奪了他呼吸的能力。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剛談戀愛那會兒,也是冬天,擠在熱氣騰騰的小咖啡館裏。他手舞足蹈地跟她講實習時遇到的奇葩客戶,講得口幹舌燥。她就是這樣,微微偏着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聽得認真,然後抿着嘴笑,笑意從眼角眉梢溢出來,溫暖又明亮。那時他覺得,全世界的星光都落進她眼睛裏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這樣對他笑了?是從她獨立開工作室後越來越忙?是從他創業初期也常常加班應酬?還是更早,在那些被日常瑣碎和各自壓力漸漸磨平的平淡日子裏?他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全然放鬆、不帶一絲負擔的笑容了。

原來不是不會笑了,只是不再對他笑了。

原來她那些未曾與他言說的疲憊、對共鳴的渴望,真的在別處找到了出口。那個出口,此刻正姿態親密地站在她身邊,分享着“獨屬於他們的美學之夜”。

屏幕上的影像還在無聲流淌,色彩斑斕,光影迷離。可落在楚堯眼裏,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中央那兩個人構成的、刺目到讓他眼球發痛的畫面。那畫面和iPad上冰冷的文字重疊在一起,變成一把鈍刀,反復切割着他自以爲堅固的信任和婚姻。

他站在原地,陰影籠罩着他,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溫度的雕塑。幾米之外,他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在共享着藝術、低語和笑容。而他,像個誤入者,像個局外人,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胸腔裏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悶痛,混合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種近乎滅頂的荒謬感,沖垮了最後一絲僵持的力氣。他動了,腳步有些沉,但異常堅定地,從陰影裏走了出去,徑直走向那團刺目的光影中心。

腳步聲在空曠安靜的展廳裏顯得格外清晰。夏清漓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交流裏,反應慢了半拍。倒是裴一墨先若有所覺,抬眸看了過來。

當楚堯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屏幕光下,站在他們面前時,夏清漓才猛地轉過頭。臉上那抹還沒來得及褪盡的、輕鬆的笑意,在看清來人的瞬間,徹底僵住,凝固,然後像脆弱的冰面一樣碎裂開來,被驚愕、慌亂,以及迅速升騰而起的不悅取代。她甚至下意識地,腳下微微一動,朝裴一墨的方向挪了半步。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卻像一道驚雷劈在楚堯心上——她在擋,在裴一墨和他之間,她下意識選擇了站在裴一墨前面半步。

“楚堯?”夏清漓的聲音拔高了一點,帶着難以置信的尖銳,“你怎麼來了?”她迅速環顧了一下四周,仿佛在確認這是不是幻覺,隨即眉頭緊緊蹙起,那雙剛才還映着光影的漂亮眼睛裏,此刻清晰地寫滿了被打擾的不悅和質疑,“你跟蹤我?”

“跟蹤”兩個字,像兩記耳光,狠狠扇在楚堯臉上。他所有的憤怒、傷痛和質問,都被這兩個字堵在了喉嚨裏,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

裴一墨的反應極快。他臉上瞬間切換成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浮起一層充滿歉意的笑容,身體也稍稍站直了些,但那只搭在矮牆上的手,並沒有立刻收回來。他的語氣溫和有禮,甚至帶着點無奈:“楚哥?您怎麼……真巧。我和清漓正好在討論這個展,它的主題和我們手頭一個關於城市記憶的項目,理念上有些奇妙的契合點,所以過來找找靈感。您……別誤會。”

他的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姿態也放得低,可那句“別誤會”,在此情此景下,聽在楚堯耳中,無異於最直接的挑釁和嘲弄。尤其是,他依然站在離夏清漓極近的位置,保持着那種若有若無的庇護姿態。

夏清漓見楚堯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周身散發着駭人的低氣壓,卻一言不發,她的火氣也跟着上來了。那點心虛被更大的煩躁和委屈覆蓋,她上前半步,聲音更急,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是射向楚堯的箭矢:“一墨是我們工作室非常重要的合作夥伴!也是真正懂藝術、有見地的朋友!這個‘虛無與回聲’的午夜特展有多難預約你知道嗎?我們是在進行專業交流,是在學習、汲取養分!你能不能別這麼……”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最終吐出的字眼更加傷人,“別這麼掃興?給我一點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行不行?”

掃興。空間。時間。

她理直氣壯地把這些詞砸向他,仿佛他深夜尋妻是天大的過錯,仿佛他撞破這場“美學之夜”是不可饒恕的侵犯。她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用防備和指責的眼神看着他,語氣裏的不耐煩幾乎要滿溢出來。

楚堯看着她,仔仔細細地看着她。看着她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看着她蹙緊的眉心和眼中清晰的不悅,看着她下意識偏向裴一墨的身體姿態。心口那陣悶痛,驟然化爲尖銳至極的刺痛,密密麻麻,席卷全身。原來痛到極致,真的是說不出話的。

他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怒火,所有想要攤開聊天記錄的沖動,在這一刻,都被她這劈頭蓋臉的維護和指責凍住了,碾碎了。他突然覺得無比疲憊,一種從靈魂深處蔓延出來的、冰冷的疲憊。

原來在她心裏,他已經成了需要被防範、被打發、被抱怨“掃興”的存在。而那個能和她共享“美學之夜”、進行“靈魂碰撞”的裴一墨,才是值得她維護、解釋、並肩而立的“重要夥伴”和“知音”。

多麼諷刺。多麼可笑。

楚堯極深、極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把這展廳裏冰冷的空氣都吸入肺腑,來鎮壓那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劇痛。他沒有再看裴一墨,目光死死鎖在夏清漓臉上,那眼神裏翻滾着太多東西:難以置信的震驚,被深深刺傷的痛楚,還有某種東西轟然倒塌後,彌漫開的、灰敗的絕望。這眼神太沉太重,竟讓激動中的夏清漓心頭莫名一悸,涌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沒有怒吼,沒有質問,沒有掏出手機甩出那些聊天記錄。他只是極輕、極緩地點了一下頭,動作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那點頭不像是在回應她的話,更像是對某種事實的最終確認,或者說,是某種一直緊繃着的東西,在這一刻,終於斷裂、放棄了。

然後,他轉過身,沒有再看他們一眼,邁開步子,朝着來時的方向,大步離開。腳步甚至稱得上平穩,只是背影僵直得如同負着千斤重擔。

“楚堯!”夏清漓下意識喊了一聲,腳步往前邁了一步。她看着他決絕離開的背影,心裏那絲不安擴大了,混合着還未消散的煩躁和委屈,讓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裴一墨的手輕輕搭了一下她的手臂,聲音壓得低低的,帶着安撫的意味:“清漓,算了。楚哥現在正在氣頭上,情緒不穩,你這時候追上去,兩個人只會吵得更厲害,解決不了問題。讓他自己先冷靜冷靜吧,對你們都好的。”

他的語氣誠懇,充滿了爲她着想的體貼。

夏清漓抬起的腳步頓住了。她看着楚堯的背影消失在展廳轉角,融入外面更昏暗的光線裏,再也看不見。胸腔裏堵着的那團氣越發憋悶,是啊,他憑什麼跟蹤她?憑什麼擺臉色?憑什麼讓她在合作夥伴面前這麼難堪?他需要冷靜,她也需要!

一股更強烈的委屈和叛逆涌上來,她咬了咬唇,終究沒有再追出去。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空蕩蕩的入口,心裏亂糟糟的,說不清是生氣更多,還是那絲莫名的心悸和不安更多。屏幕上的光影依舊變幻莫測,映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卻再也照不進之前那種輕鬆愉悅的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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