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客廳裏那盞落地燈,散發着昏黃卻固執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將沙發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影,勾勒得更加孤寂清晰。楚堯維持着夏清漓離開前的姿勢,已經坐了不知多久。面前的茶幾上,那個印着精致logo的甜品紙盒原封未動,透明視窗裏,芝士撻早已失去剛出爐時蓬鬆誘人的姿態,塌陷下去,像一聲無聲的嘆息。旁邊那個原本幹淨的玻璃煙灰缸裏,突兀地躺着三四個捻滅的煙蒂,其中一根甚至沒完全掐滅,殘留一絲幾乎看不見的青煙,扭曲着上升,最終消散在凝滯的空氣裏。他不常抽煙,只在極少數壓力爆表或思緒徹底纏成死結時,才會點燃一支,試圖用那辛辣的刺激,來壓過心裏更窒悶的痛楚。

時間一分一秒爬過去,像鈍刀割肉。浮島藝術中心裏那刺目的一幕,夏清漓維護裴一墨時尖銳的指責,還有更早之前那些冰冷的聊天記錄……所有畫面和聲音在他腦海裏反復倒帶、重播,每一次都帶來新鮮的、更深的刺痛。他試圖厘清,試圖找出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才讓婚姻走到妻子對另一個男人傾訴“溫吞水”、而自己卻成了“掃興”和“侵犯隱私”的存在。但越想,越覺得一片混沌的冰冷。信任像一面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鏡子,裂痕猙獰,再也拼湊不出完整的倒影。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聲音,在凌晨一點過分寂靜的樓道裏響起,格外清晰。

門開了。

夏清漓走了進來。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針織長裙,在深夜慘白的樓道燈光下一晃,隨即被室內的昏黃吞沒。她臉上帶着未褪盡的、從外面帶回來的某種微涼氣息,以及一絲殘留的……或許是討論藝術後的餘韻?楚堯沒有抬眼細看,但那熟悉的腳步聲,每一步都踩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她踢掉高跟鞋,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換拖鞋時,眼睛瞥見了沙發上的人影和那盞孤燈,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一種混合着煩躁和果然如此的情緒,迅速取代了剛進門時那一點點不自然。

她將手裏那個小巧的手提包,不算重但帶着明顯情緒,“咚”一聲擱在玄關櫃上。聲音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還沒睡?”她先開了口,語氣不是關心,而是帶着一種審視和隱隱的不耐,仿佛他坐在這裏,就是一種無聲的質問和壓力。“坐在這兒幹嘛?等我回來接着吵?”

楚堯依舊沒動,也沒回答,只是那夾着未燃盡香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的沉默顯然激怒了夏清漓。她幾步走到客廳中央,站在燈光更明亮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視線掃過他面前未動的甜品、滿溢的煙灰缸,最終落在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臉上。那點心虛和從裴一墨那裏獲得的、關於“讓他冷靜”的“理智建議”,在回到家、面對這片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時,迅速轉化成了更強烈的委屈和被冒犯感。

她深吸一口氣,先發制人,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又脆又銳利,像玻璃碎裂:

“楚堯,你今天晚上到底什麼意思?跑到展館去,當着人家裴一墨的面,擺那張冷臉給誰看?你知不知道你那樣突然冒出來,讓我多難堪、多下不來台?”她語速很快,帶着壓抑不住的怨氣,“我們就是正常的看個展,討論一下工作相關的靈感,很純粹的專業交流!怎麼到你眼裏就變得那麼齷齪了?你思想能不能陽光一點,別把人都想得跟你似的?”

“齷齪”。這個詞她咬得又重又清晰,像一塊冰雹,砸在楚堯早已冰冷的心上。

他終於有了反應。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客廳不算明亮的燈光,此刻清晰地照出他的臉。眼眶下是濃重的陰影,眼底布滿蛛網般鮮紅的血絲,不知道是疲憊,還是別的什麼情緒熬出來的。嘴唇幹裂,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他就用這樣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夏清漓,那目光裏沒有她預想中的暴怒,反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鬱的痛楚和審視,看得夏清漓心頭莫名一緊,氣勢下意識弱了半分。

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卻又異常清晰:

“夏清漓,”他連名帶姓地叫她,不再是親昵的“清漓”,“你所謂的‘正常討論工作’,‘純粹的專業交流’,需要包括互相分享私人歌單,聽他推薦小衆情詩,向他抱怨……”他頓了一下,那個詞在舌尖滾了滾,帶着鐵鏽般的腥氣,“抱怨婚姻像‘溫吞水’嗎?”

夏清漓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眼睛猛地瞪大,寫滿了難以置信和被窺破的驚慌。

楚堯卻不再看她瞬間變幻的臉色,他動作有些僵硬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動幾下,然後翻轉屏幕,將那張他拍下的、裴一墨那句“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以及前後一些曖昧對話的截圖,直接亮在了夏清漓眼前。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驟然慘白的臉。

“還需要他稱呼你‘我的靈感女神’?”楚堯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平靜得可怕,那平靜底下,是洶涌的岩漿,“還需要你和他,在深夜,單獨兩個人,去看一場他口中‘特意沒叫助理’、‘只想和你安靜品味’的‘獨屬於你們’的展覽?”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把重錘,敲在夏清漓搖搖欲墜的辯解上。她看着手機屏幕上那些自己親手打出或回復的字句,在這樣被當面攤開的時刻,顯得格外刺眼和……難以辯駁。那些她當時覺得只是抒發壓力、尋求理解的對話,在第三方、尤其是自己丈夫的視角下,竟然透露出如此明顯的不妥和曖昧。

她張了張嘴,巨大的難堪和心虛像潮水般涌上,但下一秒,更強的情緒——被侵犯隱私的憤怒,以及一種“我沒錯我只是正常交際”的倔強——迅速反撲上來,淹沒了那點心虛。

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打掉他的手機,但楚堯的手很穩,她沒碰到。她的臉因爲激動和羞憤漲紅了,聲音拔得更高,甚至有些尖利:

“你偷看我手機?!楚堯!你還是不是人!你居然偷看我的聊天記錄?!你還有沒有一點基本的隱私觀念了!你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她像是抓住了最有力的反擊武器,反復強調着“隱私”,試圖用這個道德高點來掩蓋自己行爲上的失當。

“我和一墨就是精神上有共鳴,聊得來!怎麼,我連個能說話的朋友都不能有了嗎?”她胸膛起伏,語速更快,“那些話就是隨口一說,抱怨兩句怎麼了?誰還沒個情緒低落的時候?難道我結了婚,就連抱怨生活、跟朋友傾訴的資格都沒有了?你每天忙你的工作,我說那些設計上的煩惱,你能聽懂嗎?你能給我專業意見嗎?一墨他能!他懂我的設計,懂我的困境,我們是同行,有共同語言!我難得遇到一個能理解我專業和想法的人,跟你分享你說我太忙,跟他說你又覺得我越界,楚堯,你到底想我怎麼樣?你就這麼不信任我,非要捕風捉影,把一點正常的交往都想象得那麼不堪嗎?”

她一連串的話,如同疾風驟雨,將自己置於一個被丈夫懷疑、控制、不被理解的受害者位置。仿佛所有的問題,都源於楚堯的“思想齷齪”、“控制欲強”和“不信任”。

楚堯靜靜地聽着,看着她因爲激動而泛紅的臉頰,看着她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委屈和理直氣壯。心口那處麻木的疼痛,似乎又活了過來,細細密密地啃噬着。他忽然覺得,比看到那些聊天記錄更冷的,是此刻她這般振振有詞、毫不自省的模樣。

排山倒海的疲憊,在這一刻徹底淹沒了他。爭吵、辯駁、細數那些聊天記錄的每一條不當之處……似乎都沒有意義了。當一個人從根本上不認爲自己的行爲有問題時,所有的指摘都只會換來更激烈的反擊和更傷人的話語。

他關掉手機屏幕,將它慢慢放回口袋。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好像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不再看那些聊天記錄,也不再糾纏“裴一墨到底懂不懂你的設計”這種細節。他抬起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冷靜的眼睛,看着夏清漓,問出了一個他以爲他們之間早有共識、卻在此刻發現可能從未達成過共識的問題:

“夏清漓,”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沉重,“我不問你裴一墨懂什麼。我只問你,你的邊界在哪裏?我們婚姻的底線,又在哪裏?”

他停頓了一下,給她思考的時間,盡管他覺得她可能從未思考過。

“在你看來,什麼樣的異性交往,才算越界?是必須發展到牽手、接吻、上床,才叫越界嗎?”他的語氣沒有譏諷,只有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探究,“和‘精神共鳴’的異性朋友分享私人生活、抱怨配偶、接受親密稱呼、在深夜單獨約會……這些,在你心裏,是不是都算在‘正常社交’和‘個人空間’的合理範圍內,是我‘小題大做’、‘思想齷齪’?”

夏清漓被他這一連串平靜卻鋒利的反問,釘在了原地。邊界?底線?她下意識想反駁,想說“我心裏有數”,想說“我們根本沒做什麼”。但“獨屬於我們的美學之夜”、“我的靈感女神”、“溫吞水”……這些詞句,連同今晚楚堯撞見的那一幕,卻在她腦海裏橫沖直撞,讓她那句“我心裏有數”卡在喉嚨裏,一時竟有些吐不出來。她從未如此清晰、如此“被迫”地去審視自己和裴一墨的交往尺度。

但這種被迫審視帶來的不是反省,而是更強烈的惱羞成怒。她覺得楚堯在咄咄逼人,在用一種她討厭的、冷靜理智的方式審判她。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她避開他問題的核心,重新拾起憤怒作爲武器,“是!我需要朋友,需要社交,需要除了你以外的世界!我需要呼吸!我不是你的附屬品!你能不能別總是疑神疑鬼,給我一點信任和空間?”

又是“空間”。楚堯聽着這個詞,只覺得無比諷刺。他給了,然後呢?

他看着她因爲激動而微微發亮的眼睛,那裏面對他沒有絲毫愧疚,只有被冒犯的怒火和堅持自己“沒錯”的倔強。最後一點想要溝通、想要挽回什麼的火星,也在這目光裏熄滅了。

“好。”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一個字。扶着沙發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加上情緒的巨大消耗,讓他的身體有些發僵。

他不再看夏清漓,徑直走向主臥。在夏清漓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的時候,只聽“咔噠”一聲輕響——主臥的門被關上了,然後,是清晰的反鎖聲。

夏清漓愣住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沖過去擰動門把手。紋絲不動。

“楚堯!你幹什麼?你鎖門什麼意思?”她用力拍了兩下門,聲音裏充滿了不敢置信。

門外,楚堯平靜的、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傳來,隔着門板,有些悶:“你情緒不穩定,今晚先分開冷靜一下吧。我睡書房。”

接着,是書房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同樣利落,同樣決絕。

夏清漓站在緊閉的主臥門前,看着幾步之外同樣緊閉的書房門,一時間懵了。胸口那股怒氣無處發泄,憋得她心口疼。他居然鎖門?他居然把她關在臥室外面?他居然真的要分房睡?

荒謬!簡直荒謬透頂!

就因爲她和一個朋友看了場展覽,聊了聊天,他就要鬧到分房冷戰的地步?這不是小題大做是什麼?這不是無理取鬧是什麼?

委屈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那扇書房門,仿佛要透過門板用目光把裏面的人揪出來理論。但夜深人靜,鄰居就在隔壁,她不能真的不管不顧地大吵大鬧。

“好!楚堯,你有本事!你冷着吧!我看你能冷多久!”她沖着書房門,壓低聲音卻咬牙切齒地撂下話。然後猛地轉身,走到客廳沙發邊,看着那個孤零零的甜品盒和煙灰缸,心裏更是堵得慌。她一腳踢開旁邊的拖鞋,抱着胳膊,氣鼓鼓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夜色濃稠,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滲進來。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她一個人生着悶氣。她覺得自己沒錯,是楚堯太小心眼,太不信任她。她決定不理他,堅決不先低頭。她倒要看看,這場莫名其妙的冷戰,他能堅持到幾時。

她不知道,那扇緊閉的書房門,隔開的不僅僅是一個夜晚的睡眠。那一聲鎖響,鎖住的,或許是一段感情曾經毫無保留的通道;而那片蔓延開的冰冷沉默,正在悄然侵蝕着這個家曾經溫暖的根基。冷戰,已經無聲地拉開了序幕,而驕傲讓她渾然不覺,自己正站在一道逐漸加深的裂痕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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