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哀”
“陸小將軍,節哀順變”
京都的王公大臣、平民百姓,絡繹不絕地來到陸府吊唁。白色的挽聯與素帳在風中瑟瑟作響,襯得這座往昔門庭若市的府邸愈發淒清。
陸府的白幡,在盛京料峭的春風裏飄搖了七日。
靈堂內,燭火搖曳,映得陸之行棱角分明的臉龐一片慘白。空蕩蕩的棺槨前,他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柄浸染了悲痛與寒意的利劍,亟待出鞘。
“顧丞相攜子前來吊唁——”司儀唱喏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只見顧文淵一身素服,面色沉痛地走在前面,而他身後跟着的顧承澤,雖也穿着素色衣服,眼神卻四處打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與其說是來吊唁,不如說是爲他那個紈絝兒子引路,亦或者,是想親自來探一探陸府如今的虛實
顧承澤目光掃過靈堂簡樸的布置,嘴角勾起一抹譏誚,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靈堂內外的人都隱約聽見:“喲呵,這就是將軍府?嘖嘖嘖,我看所謂的大盛戰神,也不過如此嘛。”
陸之行攥緊拳頭就要揮舞上去,卻被身側親衛凌風死死按住手臂,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小將軍,小不忍則亂大謀。”
陸之行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殺意強行壓下,聲音冷得像冰:“顧公子,這就是丞相府的教養嗎?在靈堂之上,對爲國捐軀的忠烈口出狂言?”
“承澤,不得無禮”顧文淵這才如同回過神來,出聲呵斥,隨即他轉身拿了三炷香,對着空棺拜了拜,看着陸之行,語氣變得懇切,“之行賢侄,我與你父親同僚多年,我也算看着你長大,陸老將軍如今離去我亦是萬分痛心。”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卻足以讓周圍幾人聽清,“你母親去得早,如今陸兄又……唉,我實在不忍看你孤苦。不如你認我爲義父,我也好名正言順地照顧你一二,想必陸兄在天之靈,也會欣慰。”
這一番話,聽起來情真意切,可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向陸之行最痛的地方。陸之行知道,他這就是想激怒自己。
顧文淵見他不語,嘆了口氣,聲音反而提高了些,帶着惋惜:“陸老將軍,你看,哎,你夫人去的早,我這也是爲之行好,不想他年少失怙,無人扶持啊……”
“咚”
一聲悶響!陸之行終究沒能忍住,積壓的怒火如同火山噴發,一拳狠狠砸在顧文淵的額角!
顧文淵踉蹌一步,捂住瞬間紅腫起來的額角,手指顫抖地指着陸之行,對着靈堂內外的人高聲道:“大夥,大夥可都看見了!我好心想要照顧他,憐他孤苦,可他卻……卻如此狂悖無禮,毆打朝廷命官!我定要稟明皇上,求陛下主持公道!”
“是誰,要見朕?”一個冰冷的聲音自靈堂內側響起。只見蕭明宸一身玄色常服,緩步走出,周身散發的寒意幾乎將空氣凍結。他顯然已在內室聽了片刻。
“皇…陛下,陸之行,他毆打朝廷命官!”顧文淵跪倒在地,手指着陸之行。“求陛下爲老臣做主啊。”
蕭明宸目光掃過顧文淵額角的青腫,又看向緊繃着臉、眼中血絲未退的陸之行,最後冷冷地落在試圖縮到後面的顧承澤身上。
“哼,朕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蕭明宸的聲音不大,卻帶着帝王的威壓,“顧承澤,在陸愛卿靈前出言不遜,褻瀆忠魂,罰廷杖三十!顧文淵,教子無方,御前失儀,罰俸半年!即刻執行!”
他並未給顧家父子辯解的機會,直接下達了旨意。隨後,他轉過身,重重拍了拍陸之行的肩膀,目光沉痛而堅定,聲音傳遍整個靈堂:“陸北辰老將軍,忠勇無雙,爲國捐軀,天地可鑑!特追封爲忠勇侯,以示褒獎!其子陸之行,克紹箕裘,忠孝兩全,即日襲忠勇侯爵位,望爾繼承父志,再續榮光!”
說罷,蕭明宸不再多看面如死灰的顧家父子一眼,大步離去。
一行人離去後,府邸便被一片死寂籠罩。陸之行緩緩起身,指尖劃過棺木上那個陸家世代相傳的“忠”字,心口如同被反復剜割。
“小侯爺。”親衛凌風悄無聲息地出現,聲音壓得極低,“有線索了。”
書房內,燈火昏黃,案上還攤着父親未讀完的兵書。凌風將密報呈上:“落鷹峽現場清理完畢。伏擊者裝備精良,絕非流匪。所用箭矢,箭頭淬有北狄王室秘制的‘狼毒’,雖偶有流入黑市,但數量稀少,價格驚人。箭杆木質特殊,產於北境,多爲邊軍制式箭杆的替代選材。”
陸之行目光銳利:“說下去。”
“更重要的是,伏擊者雖清理了戰場,但其組織、進退,頗有章法,絕非尋常江湖亡命。殘留的些許痕跡顯示,其訓練方式,與軍中……尤其是某些權貴私下蓄養的死士,頗有相似之處。而近半年,”凌風頓了頓,“顧家名下的幾處莊園,物資采買異常,且有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物頻繁出入。”
“顧家……”陸之行念着這兩個字,上元節的沖突、朝堂的彈劾、父親的死……線索開始向一處匯聚。
“還有,”凌風繼續道,“屬下順着顧家這條線往下查,發現顧承澤回京後,其手下與北境軍中的一位糧草官過往甚密。而此人,在撫遠大將軍輕敵冒進之前,曾數次傳遞過不實的敵情,其信息來源,似乎也與顧家有些關聯。”
轟的一聲,陸之行腦中線索貫通。北境之敗,並非單純的指揮失誤;落鷹峽之劫,更非偶然!這一切的背後,顧家的影子清晰可見!顧文淵是爲了鏟除陸家這個最大的軍權掌握者和政敵!
“陛下……”陸之行心中默念。他深知蕭明宸對顧文淵的猜忌與不信任,但顧黨勢大,盤根錯節,更有太後在背後暗暗支持,使得陛下處處受制,許多時候不得不隱忍權衡。
就在此時,書房外傳來三長兩短的叩門聲,是約定的暗號。凌風警惕地開門,一名作內侍打扮、面容普通的男子閃身而入,對陸之行低聲道:“小侯爺,陛下口諭。”
陸之行立刻躬身。
內侍傳達道:“陛下言:忠勇侯之冤,朕痛徹心扉。顧黨勢大,根深蒂固,朕明面掣肘甚多,諸多不便。之行,朕知你必不會坐視。查,放手去查!但務必隱秘,保全自身,覓得鐵證之前,切勿輕舉妄動。宮中、京畿,朕會盡力爲你周旋,掃清部分障礙。望你……勿負朕望,亦勿負你父忠魂!”
皇帝的口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光,雖微弱,卻清晰地指明了方向,並給予了至關重要的默許與支持。陸之行心中激蕩,重重抱拳:“臣,陸之行,領旨!必不負陛下重托!”
內侍悄然離去。陸之行眼中燃燒着堅定的火焰,之前的孤軍奮戰之感稍減。陛下並非無所作爲,他也在他的戰場上,進行着無聲的鬥爭。
“侯爺,如今有陛下暗中支持……”凌風精神也是一振。
陸之行抬手,目光掃過案上父親留下的虎符玉佩,眼底的怒火與悲慟盡數化爲冷靜的堅冰:“即便如此,亦不可有絲毫大意。顧文淵老謀深算,太後……態度不明,我們仍需萬分謹慎。”
他走到窗邊,望着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而決絕:“凌風,你立刻動身,親自前往北境,聯絡我們最可靠的舊部,務必設法暗中控制住那位糧草官,他是關鍵人證,不容有失!同時,加派人手,盯緊顧家,尤其是顧承澤,他行事張揚,必會留下更多破綻。所有與顧家往來密切的官員、江湖勢力,都要摸清底細。記住,一切暗中進行,借助陛下爲我們創造的縫隙,切勿打草驚蛇。”
“是!屬下明白!”凌風領命,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待凌風退去,書房重歸寂靜。陸之行拿起父親的兵書,指尖拂過那熟悉的批注,淚水終於無聲滑落。
“爹,您放心。”他對着虛空立誓,聲音輕卻重如千鈞,“陛下並未忘記陸家的忠誠。孩兒已看清了敵人。此仇,必報!陸家的門楣,孩兒會扛起來;您守護的河山,孩兒與陛下,一同守住!”
夜色濃稠,盛京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潛藏着殺機與轉機。陸之行吹熄燭火,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身走暗巷的復仇者,而是得到了君王默許的執刃人。
同一時刻,公主寢殿。
"公主,已經三更了。"晚晴輕聲勸道,將一盞安神茶放在案幾上,"您這幾日看的書,比過去半年都多。"
蕭明月揉了揉發脹的額角,目光仍停留在《資治通鑑》的某一頁:"晚晴,你說爲何史書上的忠良,總是難得善終?"
晚晴正要回答,卻見蕭明月抬手去擋燭火。就在這一瞬間,燭光透過玉鐲,竟隱約照出了其中空的結構。
"這......"蕭明月猛地坐直身子,將玉鐲湊到燭光前仔細端詳。那溫潤的玉料在強光下,竟顯露出極細微的拼接痕跡。
晚晴見狀連忙上前:"公主,怎麼了?"
蕭明月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轉動玉鐲。當某個角度對準燭光時,她清楚地看到玉鐲內壁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這個象征母後寵愛的玉鐲,竟是中空的。
"去把門窗關好。"蕭明月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同往日的沉穩。
蕭明月褪下手腕玉鐲,眼神復雜:"我要你悄悄打探這玉鐲的秘密。"
"公主......"
"有些事我要弄清楚。"蕭明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長樂宮內,太後獨坐窗前,指尖輕撫着一局殘棋。
"陸北辰啊陸北辰......"她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指尖把玩,"你這一走,倒讓哀家既欣慰,又惋惜。"
燭光映照下,她唇角的笑意若隱若現。欣慰的是這個屢屢與她作對的武將終於消失,惋惜的是少了一位將才。但這惋惜轉瞬即逝,很快被更大的快意取代。
"陛下現在該明白了,"她將棋子重重落在棋盤上,"沒有陸家軍在背後支撐,他的皇位不過是空中樓閣。"
她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陸府的方向。那裏白幡飄動,而她的長樂宮卻燈火通明。
"傳哀家旨意,"她對着暗處吩咐,"明日早朝,提議由哀家的“侄兒”接任兵部尚書。"
夜風拂過,吹動她華貴的衣袂。這一刻,太後仿佛已經看見垂簾之後,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正在向她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