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比萬魂幡的鬼哭狼嚎還沉。
陳默心裏咯噔一下，差點沒繃住臉上的假笑。
他知道，賭局結束了，診療時間開始。唯一的診金，是他這條小命。
“是，尊駕。”
陳默應聲，合上那本被魔修們腦補成“道典”的黑皮筆記本，小心翼翼地塞回懷裏。
血池裏的暗流退去，他雙手扒住池沿，使出吃奶的勁兒把自己撐了起來。黏糊糊的血水順着褲管往下淌，在黑曜石地面上印出一串串刺眼的腳印。
從血池到那座“垃圾山”，不過百步。
每一步，陳默都感覺自己像踩在刀尖上。兩排魔修的視線跟探照燈似的來回掃射，驚疑、忌憚、還有一絲他們自己都沒發現的……敬畏。這凡人之前那番話，字字誅心，竟引得鬼母大人心神動蕩，這哪裏是祭品，分明是一尊披着凡人皮的古神！
陳默走得不快，不是爲了裝逼，是腿真軟。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來控制上半身別晃，和臉上的職業微笑別垮。
【冷靜，陳默，冷靜！專業！你可是專業的！】
【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來訪者……一個力量超標、脾氣極差、可能會隨手讓你物理蒸發的重度囤積症來訪者。】
他內心瘋狂給自己打氣，視線卻已經開始飛速進行“環境掃描”。
那座“垃圾山”，在他這個專業人士眼裏，簡直是一份完美的病歷報告。
最外層，凡人國度的破銅爛鐵，從生了鏽的犁到掉了漆的撥浪鼓，居然按材質和年代分門別類，排列得整整齊齊，強迫症看了都得喊一聲內行。
中間層，是各種靈氣散盡的法器、符籙。劍尖統一朝東，瓶口必須朝南，擦得比自己的臉都幹淨，透着一股病態的秩序感。
最核心，緊挨着鬼母的，才是那些真正霞光流轉的寶貝。
【嘖，典型的強迫性整理與排列行爲。】
【通過掌控這些死物來緩解內心對‘失控’的焦慮……教科書級別的代償機制。她不是在享受寶貝，她是在恐懼。】
陳默心裏下了診斷，人已經走到了寶座之下。
他停步，抬頭。
這是他第一次看清鬼母羅刹的臉，那張臉像是用最無暇的白玉雕出來的，精致到不真實，也冰冷到不真實。上千只蒼白的手臂安靜垂落，像一片枯萎的白色森林。
“你，叫什麼名字。”鬼母羅刹再次開口。
“名字只是代號。”陳默微微躬身，保持着一個既恭敬又安全的距離，“尊駕可以叫我……先生。”
先生？
周圍的魔修們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一個凡人，竟敢在化神境的鬼母面前自稱爲“先生”？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自信？！
然而，鬼母羅刹並沒有發怒，只是反復咀嚼着這個稱呼，眼神變幻。
“先生……”她輕聲念叨，仿佛這個詞觸碰到了什麼開關，“你剛才說，我無法面對過去。你……看到了什麼？”
來了！
陳默心頭一緊，知道最關鍵的交鋒開始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換上一種閒聊的語氣，伸手指了指“垃圾山”外圍，一只缺了口的陶碗。
“先生想先請教一個問題，那只碗，您還記得來歷嗎？”
鬼母的神念一掃，記憶瞬間浮現：“三百七十二年前，石村，一個凡人曾用它盛水解我一口渴。”
“原來如此。”陳默點點頭，又指向旁邊一柄斷劍。
“這柄劍呢？”
“五百一十年前，東海之濱，斬一金丹修士所得。劍雖斷，其上的庚金之氣尚存，或可煉化。”
陳默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不急不躁地環視了一圈，目光從一塊發簪的碎片、一片燒焦的衣角上緩緩掃過。
鬼母羅刹卻仿佛被他無聲的目光所逼，不由自主地繼續說了下去，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也越來越空洞。
那些被她賦予了“未來價值”的藏品，在陳默的注視下，被強行剝去了僞裝，變回了一段段冰冷的記憶坐標。
它們不再是“未來的可能”，而全是“過去的墳墓”。
整個大殿的魔修，都看傻了。
他們眼中殺人如麻、喜怒無常的主人，此刻竟像個被夫子考校功課的學童，在一個凡人面前，機械地背誦着答案。
這世界也太魔幻了。
陳默看火候差不多了，停下提問，緩緩搖了搖頭。
“不對。”
聲音很輕，卻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鬼母羅刹的心口。
“什麼不對？！”她猛然抬頭，魔氣翻涌。
“您記下的，都不是那些東西真正的意義。”陳默直視着她，那眼神平靜得像一汪深潭，卻又銳利得仿佛能剖開神魂，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斷然。
“您記得那碗水，卻刻意忘了自己當時爲何重傷垂死，需要一個凡人來救！”
“您記得那柄斷劍，卻刻意忘了自己爲何要去東海之濱，被所謂的正道追殺得如喪家之犬！”
“您記得所有物品的‘來處’，卻拼命回避了自己‘去路’的起因！”
陳默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響亮，字字如刀。
“你不是在囤積物品，你是在用這些冰冷的‘物證’，去填補你記憶裏那些滾燙的‘傷口’！”
“你害怕的不是失去這些東西，你害怕的是一旦失去它們，那些你不願回首的過去，就會變得不真實，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他向前踏出半步，聲音壓低，卻如同在鬼母的元神深處響起一聲驚雷：
“你在害怕……遺忘！”
最後兩個字落下。
轟！
鬼母的識海中仿佛有萬千星辰同時炸裂！她身後的“垃圾山”轟然巨震，無數“寶貝”噼裏啪啦地滾落下來，堆在她腳邊。
她整個人僵住了，那張白玉般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孩童般的脆弱與恐慌。
上千只手臂猛地失控，瘋狂地在空中揮舞，想把那些滾落的東西抓回來，卻什麼也抓不住，像個溺水的人在胡亂撲騰。
狂暴的魔氣在她周身三尺內形成一個混亂的黑色風暴，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死死壓制住，沒有一絲外泄。
陳默就那麼靜靜地看着她。
他在等。
等這場劇烈的情緒應激反應過去。
許久，鬼母羅刹終於停了下來。她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雕像，癱坐在凌亂的寶物堆裏，上千只手臂無力地垂着，散落一地。
大殿裏死一般的寂靜。
她抬起頭，那雙曾讓無數修士神魂俱滅的魔眼，此刻只剩下茫然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哀求。
“我……該怎麼做？”
陳默知道，自己的小命，暫時保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恢復了那副溫和專業的語調，給出了今天的第一份“醫囑”。
“很簡單，治療的第一步，是打破舊有的病態循環。”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從今天起，請您不要再往這座宮殿裏，帶回任何一件新的東西。”
這個要求雖然古怪，但在場的魔修們勉強還能理解。是要斬斷源頭？
鬼母羅刹也沉默着，似乎在權衡。
陳默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他伸出手指，沒有指向那些破銅爛鐵，也沒有指向那些靈氣全無的廢品，而是精準地指向了最靠近鬼母羅刹身邊，一堆頂級法寶中，一根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發黑的……木簪。
那根木簪，正是前幾天一個雜役不小心弄丟，而被煉進萬魂幡的導火索！
所有魔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聽那個凡人“先生”溫和而又殘酷的聲音，再次響起。
“同時，作爲建立新認知的第一步，現在，請您親手，把它扔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