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發黑的木簪,躺在一堆流光溢彩的法寶中間,醜得扎眼。
陳默的手指,就那麼不偏不倚地指着它。
整個血池大殿,死寂。
所有魔修的呼吸都停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瘋了!這個凡人徹底瘋了!
他這是在指着鬼母大人的心髒,讓她自己挖出來!
前幾天那個雜役是怎麼死的?連一粒完整的骨灰都沒剩下!
“垃圾山”的廢墟中,鬼母羅刹慢慢抬起頭。
那上千只蒼白的手臂,有幾只下意識地蜷縮,護食的動作做得明明白白。她臉上剛剛浮現的脆弱和茫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領地被侵犯後的暴戾。
“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聲音不高,卻讓大殿梁柱上凝結的血霜又厚了一層。
陳默的心髒被這股寒意攥得生疼。
【來了來了!病人的防御機制啓動,這是標準的抵抗期反應!穩住,陳默,你是專業的!千萬不能被來訪者的情緒帶着跑!】
他內心警鈴狂響,臉上那副職業假笑的弧度卻分毫不變。
“我當然清楚。”
他的視線從鬼母臉上移開,落在那根木簪上,口吻像是在鑑賞一件稀世珍寶。
“這東西,對您而言,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個‘錨’。一個將您的心神,死死釘在過去某個時間的重錨。”
他稍稍調整了一下站姿,讓僵硬的雙腿能稍微放鬆一點。
“您之所以無法舍棄,甚至因它的暫時丟失而暴怒,不是因爲它珍貴。”
“而是因爲,它是您用來證明‘某段記憶’真實存在的最後一件物證。”
“一旦它消失,那段記憶在您的認知裏,也將隨之崩塌。”
這番話,聽在衆魔修耳朵裏,比最晦澀的上古魔紋還難懂。
什麼“錨”?什麼“認知”?
但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鬼母大人的氣息,正隨着這個凡人的每一句話,瘋狂地起伏、膨脹,整座大殿的魔氣都被攪動得如同沸水!
鬼母羅刹的十指收緊。
這個凡人,就像一個闖進她神魂深處的小偷,把她藏得最深、最嚴實的秘密,一件件翻出來,攤在地上。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神魂被剝光的錯覺,所有肮髒扭曲的念頭,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治療的第一步,就是拔除這個最深的‘錨’。”
陳默收回目光,重新對上鬼母的眼睛,攤了攤手,說得輕鬆寫意。
“我們需要一個儀式,一個向過去正式告別的儀式。”
“而把它扔出去,就是儀式的開始。”
儀式?
鬼母羅刹無聲地咀嚼着這個詞。
祭天、血祭、煉魂……她漫長的生命裏,每一種儀式都伴隨着山呼海嘯般的力量與血腥。
可這個凡人嘴裏的“儀式”,聽起來竟如此平淡。
平淡得讓她心慌。
“……扔去哪?”她聽見自己沙啞地問。
有戲!
陳默內心狂喜,差點沒繃住嘴角。
病人開始主動詢問治療方案了!這是建立信任關系的一大步!
“哪裏都行。”
他隨手指了指殿外那片無盡的黑暗。
“重要的不是‘扔’這個結果,而是‘扔’這個動作。它代表着您的主觀意願。是‘您’在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動承受。”
鬼母羅刹沒再說話。
她的一只手臂顫顫巍巍地伸出,極其緩慢地,移向那根木簪。
大殿裏,所有魔修都屏住了呼吸,連萬魂幡裏的鬼哭都詭異地消失了。
所有存在的注意力,都匯集在那只蒼白的手,和那根漆黑的木簪上。
那只手,在距離木簪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它在劇烈地發抖。
一股混雜着悲傷、憤怒、不甘的恐怖魔氣,從鬼母身上轟然炸開,離她最近的一個魔修哼都沒哼一聲,直接被氣浪掀飛,撞在遠處的石柱上,半死不活。
她做不到!
那是她還只是個小丫頭時,她那早已化爲枯骨的師尊,親手爲她削的!
是她貧瘠黑暗的過去裏,唯一的一點暖光!
扔掉它,就是親手掐滅那點光!
陳默看着她失控的反應,心裏咯噔一下。
【糟了!刺激過猛,這是創傷性閃回!得趕緊給個台階,不然病人要當場引爆了!】
他立刻清了清嗓子,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些。
“尊駕,您要明白。”
“‘告別’,不等於‘遺忘’。”
“恰恰相反,只有當您能坦然地與承載它的‘物’告別時,那段記憶,才真正、徹底地屬於了您自己。”
“它將不再是需要外物來證明的枷鎖,而是化爲您道心的一部分,成爲您繼續前行的基石。”
“您不是在失去它。”陳默一字一頓,擲地有聲,“而是在以一種更強大的方式,永遠地‘擁有’它!”
這番話,如同洪鍾大呂,直接在鬼母羅刹沸騰的識海中炸響。
不是失去……而是永遠地擁有?
她那劇烈顫抖的手,慢慢平復。
她終於捏住了那根木簪。
冰冷、粗糙。
她閉上眼睛,過往的一幕幕,如決堤的洪水般涌現,又如退潮般散去。
許久。
她睜開眼。
那雙魔眼中混亂瘋狂的血色風暴,此刻竟沉澱爲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靜。
她手臂一揚。
沒用任何法力,就那麼輕輕一甩。
那根被她珍藏了數千年、甚至不惜爲此殺人的木簪,劃過一道微不足道的拋物線,飛出大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當啷。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從遠處傳來。
像是某個無形的枷鎖,應聲而斷。
籠罩在大殿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感,瞬間消散了大半。
鬼母羅刹癱靠在寶座上,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但她緊鎖了數千年的眉宇間,卻流露出一絲極淡的鬆弛。
【呼——】
陳默在心裏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發覺後背的裏衣已經溼透。
他面不改色地掏出黑皮筆記本和碳素筆,翻到新的一頁,低頭快速記錄。
【治療進展:階段一,暴露與儀式療法初步成功。患者依從性顯著提高。】
【核心矛盾已從‘物品’轉向‘記憶’。下一階段可圍繞創傷記憶展開。】
【風險評估:由“極高”下調至“高”。初步信任關系建立。】
【備注:我真是個臨床心理學的天才!另外,腿肚子再抖下去真要抽筋了。】
這番動作,在衆魔修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位“先生”,在引導鬼母大人斬斷了一段恐怖的“舊因果”後,立刻開始記錄“天道”的反饋與變化!
那本黑色的“道典”上,又多了一行凡人看不懂的大道真言!
“先生。”
鬼母羅刹的聲音傳來,雖然依舊沙啞,卻少了幾分暴虐,多了幾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
陳默合上本子,抬頭,重新掛上那副完美的職業假笑:“尊駕請講。”
“接下來,如何?”
陳默環顧四周,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垃圾”,和腳下依舊散發着血腥氣的地面,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尊駕,治心病,環境很重要。”
“此地‘負能量場’過重,不利於構建新的認知循環。”
他頓了頓,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專業口吻,直接下達了“醫囑”。
“我們需要換個地方。”
鬼母羅刹毫不猶豫:“先生想去何處?”
陳默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他可沒忘自己還是個凡人,壽命有限,得趕緊搞點實在的好處。
他毫不客氣地指向大殿深處,那個整個鬼母宮殿中,靈氣最濃鬱、防衛最森嚴的方向。
“爲您‘診療’道心,對我這凡人之軀的‘心神’消耗極大,需要及時補充。”
他一臉“我這都是爲你好”的誠懇。
“否則,下一次‘診療’,我無法保證效果。”
“現在,你的丹房,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