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
林廷一襲青衫,負手而立。
等了很久才見魏若綰出來,林廷不以爲意地笑了笑,緩步上前:
“綰綰,鬧夠了就該收場了。”
他語氣從容,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親昵,“十多年的情分,豈是說斷就斷的?我知道你心裏有氣,但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
“林廷,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魏若綰不緊不慢在廳中主位坐下,語氣疏離:
“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情分,你要是爲明日婚宴而來,還不如送我五十份賀禮看看實力。”
“就因爲我與尋薇?”林廷向前靠近,語氣強勢中帶着不耐,“你明知道我心系於你,而且我早已解釋過,我待魏尋薇好,只因爲她是你的堂姐。”
“你父母雙亡,你二叔對你多有照顧,我看在你的情面上,才會對她的事情稍稍上心,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這不是白白惹旁人笑話?綰綰,聽話......”
“嘰裏咕嚕的說什麼呢?我二叔對我究竟如何,你難道不清楚?”
魏若綰不耐煩地拂袖打斷他,“你對我堂姐什麼心思,我並不關心。不過,既然你堅持要提情分,我們不妨來算算另外的賬?”
她隱約記得原身給了林家許多銀錢,於是就示意迎香去把賬冊取來。
翻開賬冊,當着林廷的面就盤點起過往種種:
“隆昌十三年春,你們林家幾間布莊資金周轉不靈,我魏家借出白銀五千七百兩,你說過兩年就會歸還,可是至今都已經逾期三年了。”
“隆昌十四年冬,你娘突發惡疾,是我魏家出資請來京城的名醫,那些診金、藥費連同打點,共計三千八百兩白銀。”
“隆昌十五年夏,林家三艘貨船在江上傾覆,損失慘重,你們又是哭又是求的,讓我魏家墊付了一萬四千兩銀子的貨款,才保住林氏商行的商譽。”
“還有隆昌十七年......”
她每念一條,林廷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當然,魏若綰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錢!這明明都是她的錢啊!怎麼可以白給出去了呢!
魏若綰終於合上賬冊,嘆氣:
“算了吧,公子,把銀子連本帶利地還回來比說什麼都實在,咱們恩怨兩清。
“可是綰綰,你我之間何時需要算得這麼清楚?”林廷強作鎮定,“林魏兩家遲早都是要聯姻的,這些不過是......”
“住口!”魏若綰厲聲打斷他,“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還不還錢都是由本小姐說了算,什麼時候輪得到你這個欠錢的說?”
“至於聯姻?明日就是本小姐的婚宴,還請林公子不要再癡心妄想,免得讓我夫君誤會了。”她說罷,作勢要走。
不知何時,時不宴已經站在廳外,將兩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本懶得插手。
但聽聞林廷那副將魏家恩惠視爲理所當然、甚至對魏若綰步步緊逼的嘴臉,一股難以言喻的厭惡自心底升起。
時不宴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只覺得那人該死。
是了,這種忘恩負義、仗勢欺人的行徑,與那個拋妻棄子、薄情寡義的生父簡直如出一轍,令他惡心。
另一邊,林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成婚?你?”
“跟誰成婚?綰綰,咱們鬧夠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編了個野男人來氣我。你如今年近二十,年齡不小,誰會要你?人呢?婚書呢?”
就算她真能從房間裏變個人出來又怎樣?要是沒有官府蓋章的婚書,所謂的婚事自然就是兒戲!是魏若綰故意氣他找人演的!
“明日就是婚宴,所有人都會見到婚書,你急什麼?”
魏若綰後退一步,故作一副扭捏不情願的模樣。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婚書是昨晚送去縣衙的,可傳回來的消息卻說縣令大人突然病倒,只能等到今天再蓋。
那份婚書也就沒送回來。
所以現在真要拿的話,她也確實拿不出來。
林廷大笑,語氣得意:“你看,你拿不出婚書!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找借口敷衍我,綰綰,只要你不鬧,我們還是跟往日一樣......”
話音未落,一道清潤沉穩的男聲自屏風後悠然響起,如甘泉浸玉:
“娘子。”
“林公子想看我們的婚書,又何需等明日呢?給他提前瞧瞧,也沒什麼。”
時不宴緩步從屏風後的陰影走出。
他今日換上了府裏備下的素白蠶絲袍,面色仍帶些許蒼白,可當他整個人完全沐浴在晨光之中時,林廷的眼中驟然閃過無法掩飾的震駭!
魏若綰竟然真藏了人!
更令他心驚的是,這男子容貌之出衆,氣度之清逸,宛如謫仙臨世,一襲素袍更襯得他身形清濯,渾身上下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風骨。
魏若綰看到時不宴的瞬間,眼底綻開驚喜的光彩。
也不知是驚喜於他會現身,還是驚豔於他這身富麗矜貴的裝扮。
當然,她也有點兒擔心時不宴到底要整什麼花來。
畢竟帶有官府蓋章的婚書,暫時是真沒有。
時不宴從容走到女子身側,從袖中取出一卷鮮豔奪目的紅色卷軸:
“娘子,婚書在此,不如今日就讓林公子看個明白,死了這條心吧?”
魏若綰心中雖然疑惑,臉上卻不露分毫,慢慢將卷軸展開。
看清內容的一瞬間,她簡直驚喜不已!
當即穩住心神,將“婚書”轉向林廷,“林公子,事已至此,那就走好不送了?”
林廷不敢置信地湊近細看。
只見那紅紙金字、格式規整的婚書上,末端的官府大印,赫然在目!
這......這不可能!竟是真的!
林廷臉色驟變,死死盯着那官印,眼中滿是被背叛的憤怒與嫉恨:
“好,魏若綰,好的很!你夠絕情,十幾年的情分說變就變,竟是這般不知廉恥,什麼來路不明的男人都敢往府裏帶!”
“那咋了?”
魏若綰眼風都懶得掃他一下,“你更絕情,幾十萬的銀子說欠就欠,還妄想用婚事賴賬,簡直是連吃帶拿,什麼好事都想沾!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但至少我是對你真心實意!”林廷被她話語擊中,刺得面色一僵,卻不忘強撐着辯解,
“況且在整個揚城的人家中,除了林家,又有哪一戶配得上魏家?”
他視線冷漠掃過時不宴,語氣輕蔑:“綰綰,這男的不過是仗着自己有些姿色,蠱惑於你。”
誰知魏若綰非但不氣,反而趁機伸出纖纖細指扣在時不宴的腰身上:
“巧了,本小姐就喜歡有些姿色,而且還主動聽話的。”
時不宴:“......!”
腰間觸感,激得時不宴身軀輕不可察地一僵。
“你無恥!” 林廷鬱悶至極,指着時不宴的手指都在發顫,“可他......分明也是圖你的錢財!”
恰在此時——
“娘子。”時不宴乖巧垂首,鴉羽般的長睫掩去眸中神色,嗓音裏浸滿了委屈,似是被這句指控傷得不輕:
“這位公子好像十分記恨我能陪着娘子,竟然說我是在貪圖娘子的家產......”
他也不知自己爲何會演這一出。
許是見對方那副嘴臉實在可憎,又或是心底那點頑劣的心思作祟,
竟讓他真真切切地代入了“夫君”的角色裏,只盼着能看對方狗急跳牆。
那失神又委屈的情態拿捏得恰到好處,魏若綰很是受用。
當場就演技大爆發,一把攬過他的肩,語調縱容又曖昧:
“圖銀子又怎麼了?本小姐這兒有的是大把銀子給你圖,小郎君,我們不必理他......”
時不宴溫笑:“是,娘子英明。”
兩人一唱一和的,全然超出了林廷的預料。
林廷臉色由青轉白,胸口劇烈起伏,一雙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的驚怒。
今日前來,沒能討得半分便宜,白白挨了一頓奚落不說,還被迫目睹了這對“璧人”在他面前膩歪?!
明日就要大辦婚宴,是麼?
好,真是好得很!
難怪魏若綰對他態度驟變,原來是早已尋得了新歡。
既然她敢爲了這來路不明的男子如此張揚,那便休怪他在那婚宴之上,讓她徹底下不來台!
林廷強壓下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怒火,猛地一甩衣袖,帶着滿身陰鷙,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