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不宴是在一陣熟悉的藥香中轉醒的。
意識回籠的瞬間,胸口背後又傳來一陣陣悶痛。
好在原本火辣撕裂的傷痛已被藥膏的清涼取代,讓他好受很多。
他嚐試着在榻上動了動,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不禁一怔。
婚宴穿的大紅色婚袍已經被人換下,上身赤着,所有傷口上的細布全都被換過一遍,包扎得仔細又妥帖。
“時公子醒了,可有感覺好點兒?”
又是那陣熟悉清亮的女聲傳來。
不過此刻聽在耳中,竟讓他感到別樣地安穩。
時不宴側過頭看她。
魏若綰就坐在床邊繡墩上,手掌托着下巴,面容看着還有幾分困倦,嘴裏卻漾着淺淺的笑意,“狀態不錯,看來沒白忙活。”
“我......尚可。”
時不宴墨發散着,身形憔悴,爲那張清俊蒼白的容顏平添幾分易碎之感,開口時,聲音帶着傷後的沙啞。
他垂眸,指尖有些遲疑地碰了碰胸前的繃帶,“這些......都是誰換的?”
“自然還是我。”魏若綰撇撇嘴,答得坦然。
“沒辦法,誰讓你傷口崩得厲害,血滲得到處都是,全部都得重新上藥包扎......”
她起身倒了杯溫水遞給他,眼波流轉,笑意瀲灩:
“不過沒事,橫豎你的身子早就被我看過了,難不成現在還要讓別人幫忙,讓你的身子再被別人看了去?”
時不宴耳根一熱,好有道理。
他接過水杯,低聲道:“......有勞了。”
“不用謝。”魏若綰湊近些許,歪頭瞧着他略顯窘迫的模樣,語氣調侃:
“你瞧瞧你,傷上加傷,這下又得在我這兒多養好些時日了。公子,你該不會是爲了在我這裏多留幾日,才在宴上英雄救美的吧?”
時不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開眼,輕咳一聲:
“說笑了,抱歉,又給魏小姐添了麻煩。”
“哪有?”
魏若綰收斂了玩笑,語氣認真起來:
“我多謝時公子還來不及,雖說魏恒只是個孩子,未必能把我傷得多重,但若不是你及時出手,昨日遭罪的人定然是我。”
她望着他,真摯而清澈,仿佛因爲他的舍身相護之舉,多了幾分更爲深厚的情愫......
時不宴心尖莫名一顫,不自覺地避開了她的視線,“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也不知自己情急之下怎會做出那樣的反應,只好刻意放淡了語氣:
“魏小姐曾說過的,真心換真心,這句話我一直記着。我們......雖只是表面夫妻,可魏小姐在宴上爲我擋酒說情,我於情於理,也該在衆人面前護你周全。”
“所以時公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報答我?”
魏若綰眸中的光彩似乎黯淡了一瞬,“公子不惜扯裂自己快好的傷,讓自己傷成了這個地步......僅僅是爲了報答我擋下的那幾杯酒?”
時不宴薄唇緊緊抿着。
他心緒不寧,下意識地想要回避這個話題,只能模糊而敷衍地轉而問道:
“對了,那個孩子......後來是怎麼處置的?”
“你說的是我那便宜堂弟嗎?”
魏若綰打起精神,心情又好起來了。
她忍俊不禁,模仿着某位縣令大人當時大手一揮的姿態,那叫一個瀟灑:
“他呀,自然也是被程縣令,大手一揮!跟着二叔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帶去衙門了。”
縣令大人他......真夠抽象的,僅僅是在她婚宴上出現一小會兒,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害得她現在一聽到“程縣令”三個字,腦海中就自動冒出那幾句——
“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你也帶走!”“通通帶走!”......
神金,她好像得了一種聽到程縣令就想笑的病。
可時不宴卻與她截然相反。
見她這般雀躍,時不宴眉宇間不自覺地籠上一抹不安的愁雲。
他沉吟片刻,終是小心試探地問:
“縣令大人似乎願意格外關照魏小姐,你們......曾經認識?”
說罷,目光悄然落在她臉上,留意着她的每一分變化。
魏若綰臉色微頓。
畢竟好閨蜜也穿越的事情太過離奇,她自己目前都不能確定下來。
不過原身確實和縣令不怎麼熟。
她稍顯遲疑,很快就恢復如常,搖搖頭:“沒有,我之前並不認識程大人,更談不上是舊相識......”
“小姐!”
話音未落,迎香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
“縣令大人差人給您送了一封信,說是務必要您親啓,他......他還說了,要您親自去府衙回復他。”
時不宴的心猛地一沉,目光緊緊鎖在魏若綰臉上。
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這裏,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匆匆拆開信箋,那神情,竟能稱得上是殷切期盼。
果不其然!
當她看清信紙上的字跡時,驚訝瞬間化爲莫大的驚喜,“時公子,程縣令有事找我!”
魏若綰笑着轉頭,連語速都變得輕快起來:
“既然你傷勢已沒什麼大礙,我就去一趟府衙,你在這好好休息,需要什麼,盡管吩咐下人就好,我去去就回哈。”
她匆匆交代着把信擱置在桌案上,甚至不等他回應,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房間,“迎香,我們走!”
砰!
房門合上,室內驟然安靜下來,空餘回響。
時不宴獨自靠在床頭,望着那扇閉上的門,手指不知何時已經攥上了被角。
她方才那毫不掩飾的欣喜與急切,像一根細刺,扎進他心裏。
那種似乎被人瞞着、排除在外的空虛感,讓本就藏於心底的不安迅速蔓延開來,將他緊緊裹住、吞沒。
他們......當真不熟?
時不宴掙扎着起身,忍痛緩步走到桌邊。
那封被魏若綰隨意放在桌上的信,靜靜攤在那兒。
終於,他的目光落在信紙上。
上面只有一行字:
【十年生死兩茫茫】
時不宴瞳孔顫動,這是先賢蘇東坡悼念亡妻之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程縣令突然寫下這樣一句話送給她,這是何意?
爲何魏若綰看了信,又是那樣欣喜?
一個荒謬的猜測,如同冰水澆透頭頂。
或許他們確實是久別重逢的舊相識吧,不過那個程縣令像是個沒怎麼讀過書的,學問堪憂。
不然又怎會認爲這詞是在表達久別重逢的相思之苦,還單單選了那句話向魏若綰聊表情誼。
不......不對!
本朝官員幾乎都是科舉選拔而來,縣令曾經也是參加科舉的學子,不應該是個學問堪憂的人。
除非......程縣令與她之間確實有過一段陰陽兩隔的往事,這才導致兩人到了昨日才能相認!
“呵......”
想起魏若綰方才矢口否認與縣令相識的模樣,時不宴默默仰天,唇邊泛起一絲苦澀自嘲。
好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
他好像,又被她騙了。
不過......像他這樣的身份,又有什麼資格去追問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