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四十七分,布魯克林紅鉤區。
廢棄的第七號碼頭像一頭擱淺的鋼鐵鯨魚骨架,在哈德遜河的黑水上投下鋸齒狀的陰影。空氣裏混雜着河水腥氣、鐵鏽和某種更隱蔽的味道——恐懼,或者貪婪。這兩種氣味在地下世界常常難以區分。
埃米利奧·“墓碑”·瓦格斯蹲在三號倉庫鏽蝕的屋頂邊緣,狙擊步槍的槍管在月光下泛着啞光。夜視鏡將世界染成綠色,但他沒有打開。二十二年軍旅生涯,其中八年在遊騎兵部隊,他學會了相信自己的眼睛勝過任何電子設備。
今晚的合同很簡單:監視碼頭交易,記錄車牌和人數,如果出現“特定目標”——一個左臉頰有蜈蚣狀刀疤的禿頭男人——就拍照。不接觸,不幹預,尤其是不要開槍。
委托人付了五千美元現金預付金,通過一個加密信息傳遞。沒有見面,沒有真名,只有一句話:“記錄真相,不制造真相。”墓碑喜歡這個原則。在他因爲拒絕向一輛載有兒童的車輛開槍而被軍隊“勸退”後,他以爲再也找不到尊重這條界限的工作了。
對講機裏傳來輕微的電流聲。
“北側入口,兩輛黑色Suburban。”聲音屬於今晚的搭檔,一個自稱“蜘蛛”的年輕黑客,負責監控通訊和攝像頭。“掃描車牌……假的。熱成像顯示每輛車五人,前排有武器。”
墓碑將眼睛貼近瞄準鏡。距離三百二十米,風速每秒四米,溼度78%。條件良好,如果他需要開槍的話。
第一輛車的車門打開。下來的人穿着深色西裝,動作訓練有素,呈扇形散開。典型的科薩家族風格——試圖在非法生意裏維持體面的表象。
第二輛車裏出來的人則截然不同:牛仔褲、皮夾克、脖子和手背上的彩色紋身在月光下隱約可見。索諾拉集團的人。墓碑認識其中兩個,他在埃爾帕索服役時在邊境見過他們的通緝令。
雙方在碼頭中央的空地見面。科薩家族的代表是一個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的老者,墓碑知道他叫安東尼奧·科薩,家族的財務顧問。索諾拉那邊是個壯碩的光頭,左臉——
蜈蚣狀刀疤。
目標出現了。
墓碑輕輕按下相機快門。夜間模式,長焦鏡頭,連續拍攝。刀疤男正在和安東尼奧激烈交談,手勢幅度很大。
“他們在吵什麼?”蜘蛛在對講機裏問,“攔截不到對話,用了加密頻段。”
“錢。”墓碑簡潔地說,“總是錢。”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在任何人的預料之中。
第三輛車出現了。
不是從入口,而是從碼頭西側一個被認爲早已封閉的通道。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白色廂式貨車,行駛時幾乎無聲。它徑直開向對峙的兩組人中間,急刹。
雙方都愣住了,手伸向腰間。
貨車側門滑開。
裏面沒有人。
只有一塊電子顯示屏,亮着藍光。屏幕上滾動着一行字:
“安東尼奧·科薩先生:您向索諾拉集團支付的50萬美元‘運輸線保險金’已確認接收。貨物將於72小時內交付。如需修改交付地點,請登錄以下加密服務器……”
後面是一串復雜的網址。
時間靜止了三秒。
然後安東尼奧·科薩的臉在月光下變得慘白:“這是什麼把戲?”
刀疤男咆哮起來:“五十萬?什麼保險金?你他媽在說什麼?”
“那不是我們——”安東尼奧的話被槍聲打斷。
不是來自任何一方。
槍聲來自碼頭高處,某個廢棄的起重機操作室。子彈精準地打穿了科薩家族一名手下的肩膀——非致命,但足以讓所有人臥倒尋找掩護。
混亂爆發了。
墓碑透過瞄準鏡看到,刀疤男一邊掏槍一邊對着對講機大吼。科薩的人則試圖將安東尼奧拖回車裏。更多的槍聲響起,來源不明,仿佛整個碼頭都在朝他們開火。
“蜘蛛,怎麼回事?”墓碑保持瞄準姿勢,手指放在扳機護圈外,“誰在開槍?”
“不知道……監控顯示至少四個不同位置在交火,但我沒看到開槍的人!等等——”蜘蛛的聲音突然緊張,“熱成像顯示……那些開槍的位置沒有人。是遙控裝置?自動武器站?”
自動武器站。這個詞讓墓碑的後背發涼。那是軍方的高級裝備,理論上不應該出現在黑幫火並中。
除非……
除非今晚的委托人根本不是黑幫。
對講機裏傳來第三個聲音。平靜,清晰,帶着一種讓墓碑想起軍事簡報的精確性:
“墓碑先生,我是陳昊。您今晚的實際委托人。情況有變,需要您調整任務優先級。”
墓碑沒有回應。他在戰場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輕易相信突然出現的未知聲音。
“您右前方三十米處,起重機基座上,有一個黑色防水包。”那個聲音繼續說,“裏面有新的裝備和指令。您有九十秒決定是否接受任務升級。報酬是原合同的十倍。”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
“因爲如果您不接受,三分鍾後,紐約警察局有組織犯罪科將收到匿名舉報,稱第七號碼頭發生大規模槍戰,並附上您拍攝的所有照片作爲證據。”
墓碑的手指收緊了一瞬。然後他鬆開。
冷靜。計算。
對方知道他今晚在這裏,知道他拍了照片,甚至可能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威脅是真實的。但十倍報酬——五萬美元——對需要這筆錢的他來說,同樣真實。
“新任務是什麼?”
“保護科薩家族的安東尼奧·科薩安全離開。他不能死,也不能被捕。”
“爲什麼?”
“因爲他電腦裏有我需要的數據。如果他死了,數據會被加密鎖定。如果他被捕,數據會上交聯邦調查局。”聲音停頓了一下,“而我需要在接下來二十四小時內訪問那些數據。”
墓碑看了一眼碼頭。交火已經升級。索諾拉集團的人顯然認爲那五十萬美元的“保險金”是個陷阱,而科薩的人則在混亂中試圖突圍。安東尼奧被兩個手下壓在車後,流彈在周圍濺起火花。
保護他離開的難度等級:極高。
“我憑什麼能做到?”
“因爲您不是一個人。”陳昊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於笑意的東西,“蜘蛛會在三十秒後癱瘓碼頭所有照明電路。您有十五秒的完全黑暗窗口期。黑色防水包裏有煙霧彈、閃光彈和一套科薩家族手下的服裝。您的目標是混入他們,護送安東尼奧到碼頭東側防洪堤。那裏會有一艘快艇等候。”
“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麼您已經得到的五千美元依然有效。您可以現在就離開,照片也不會被發送給警方。”陳昊的語調恢復了絕對的平靜,“選擇權在您。”
墓碑看了一眼瞄準鏡中的混亂。他看到了三個受傷的人,其中一個可能是平民——碼頭守夜人?血在水泥地上擴散。
他討厭混亂。討厭無意義的暴力。討厭這個城市總是不把人命當回事。
但五萬美元可以支付他女兒接下來六個月的理療費用。那個因爲他在海外服役時錯過診斷窗口、最終因腦膜炎留下後遺症的七歲女孩。
“黑色防水包的具體位置?”他說。
“起重機基座,北側,用磁性吸附在鋼梁上。倒計時開始:八十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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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曼哈頓中城,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韓國咖啡館。
陳昊坐在最裏面的卡座,面前擺着三台筆記本電腦。左邊那台顯示着第七碼頭的實時監控——或者說,蜘蛛能黑進去的那部分攝像頭。中間那台是加密通訊界面,連接着墓碑和蜘蛛。右邊那台,則是他過去一小時搭建起來的“戰況分析儀表盤”。
數據流在屏幕上滾動:
· 雙方參與人數:科薩12人,索諾拉15人,未知第三方至少4個自動射擊平台
· 武器類型識別:手槍、沖鋒槍、可能的自動步槍
· 警方響應預測:基於911報警系統和巡邏車GPS數據,預計8-12分鍾內抵達
· 撤退路徑成功率計算:東側防洪堤路線76%,西側倉庫區路線41%,原地固守等待警方路線……0.3%
0.3%。陳昊盯着那個數字。這是他自己的生存概率,如果剛才沒有離開公寓的話。
“蜘蛛,照明電路倒計時。”他對着麥克風說,聲音平穩。
“十秒。”年輕人的聲音傳來,“順便說一句,老板,你從哪搞到那些自動射擊平台的?黑市上這種貨至少要——”
“不是我布置的。”陳昊打斷他,眼睛盯着監控畫面,“那是第三方。可能是聯邦調查局在測試新裝備,也可能是其他家族想趁機清理兩個競爭對手。繼續倒計時。”
“五、四、三、二、一——電路癱瘓。”
第七碼頭的監控畫面瞬間變成一片漆黑。
但熱成像畫面還在。陳昊切到另一個屏幕,看到綠色的輪廓在移動。其中一個輪廓——安東尼奧·科薩,根據西裝和體型識別——正在被幾個人簇擁着向東移動。其中一人的動作比其他人都要專業、高效。
墓碑接受了任務。
很好。
陳昊敲擊鍵盤,調出一個新的界面:紐約港務局的船舶調度系統。他三天前在這裏留下了一個後門程序,原本只是想測試港口物流網絡的脆弱性,現在派上了用場。
他僞造了一艘海岸警衛隊訓練艇的臨時停靠請求,位置就在第七碼頭東側防洪堤。預計到達時間:四分鍾。
這能爲他爭取到一點緩沖。真正的海岸警衛隊至少需要十五分鍾才會發現調度異常。
“老板,警方掃描頻率在增加。”蜘蛛報告,“有兩輛巡邏車正在改變路線,朝碼頭方向。”
“收到。啓動第二預案:發送虛假槍擊報警到三個街區外的倉庫區。”
“已經在做了。還僞造了槍聲音頻,通過那些區域的智能音箱播放。”
陳昊幾乎要微笑。蜘蛛是個天才,只是缺乏方向。這個二十歲的哥倫比亞大學輟學生因爲入侵教授郵箱改成績而被開除,之後在地下論壇接一些零散的黑客活計。陳昊找到他,是因爲在分析長河集團的網絡安全記錄時,發現了一個極其精巧的滲透痕跡——正是蜘蛛的手筆。
“他們到達防洪堤了。”蜘蛛說,“但是……等等,有另一組人在靠近。不是科薩的人,也不是索諾拉。熱成像顯示六個人,隊形專業,移動安靜。”
陳昊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0.5秒。
第三方。
真正的第三方。
他快速敲擊,調出過去二十四小時碼頭周邊所有的通訊記錄、車輛進出記錄、甚至外賣訂單。數據洪流中,一個異常點浮現:今天下午五點,一輛不屬於任何物流公司的冷藏車進入了碼頭管理員的私人停車區。車牌是假的,但車輛識別碼對應一輛三個月前在弗吉尼亞州軍事基地拍賣會上售出的退役軍用車輛。
買家信息被加密,但支付渠道是一個離岸銀行賬戶。
賬戶的最近一次大額交易是兩周前,從一家名爲“戰略資源解決方案”的公司轉入一百二十萬美元。
陳昊知道這家公司。或者說,他的數據分析模型知道。
“戰略資源解決方案”是一家注冊在特拉華州的私人軍事承包商,主要客戶包括國務院、國防部,以及——根據一些未被證實的泄露文件——中央情報局的非官方行動部門。
這是國家力量介入的痕跡。
“墓碑,改變計劃。”陳昊的聲音依然冷靜,但語速加快了,“不能上快艇。那是陷阱。帶安東尼奧向西,進入三號倉庫,然後下到地下維修層。那裏有通往隔壁六號碼頭的舊蒸汽管道通道。”
“理由?”
“真正的獵人在等你上船。我重復,那是陷阱。”
對講機裏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收到。轉向西。”
陳昊切換屏幕,開始全力攻擊碼頭的基礎設施管理系統。他要制造更多混亂,更多不確定性。消防噴淋系統啓動,地下排水泵反向運行,倉庫卷簾門隨機升降,甚至一台廢棄的集裝箱起重機突然開始移動——
他要讓這個碼頭活過來,呼吸,咆哮,成爲任何精密計劃都無法預測的變量。
而在這一切的中央,安東尼奧·科薩的數據,正隨着那個穿着他手下服裝的前遊騎兵狙擊手,在黑暗的通道中移動。
那些數據裏有什麼?
陳昊不知道全部細節。但他從長河集團的資金流分析中推導出一個關鍵節點:科薩家族在過去六個月裏,通過一系列復雜的離岸交易,購買了價值超過八千萬美元的“特殊貨物”。不是毒品,不是武器,至少不完全是。
發票上寫的是“工業設備”和“特種金屬”。
但資金的實際流向,最終指向三家位於東歐的軍工廠和一家南非的私人衛星發射公司。
這是黑幫生意無法解釋的采購規模。
這是戰爭承包商級別的供應鏈。
這是陳昊需要的——不只是爲了活過今晚,更是爲了理解自己到底卷入了什麼。
他的個人手機震動。不是預付費的那部,而是他日常使用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陳昊盯着它看了三秒鍾,然後接聽。
“陳先生。”一個聲音說。不是電子合成,是真實的人聲,男性,中年,口音受過良好教育但難以確定地域,“您今晚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
“我不認識你。”
“但您認識安東尼奧·科薩電腦裏的數據。或者說,您迫切想要認識。”聲音停頓了一下,“我們可以提供保護。政治庇護,新的身份,以及……那些數據的完整副本。”
“條件?”
“停止您正在做的一切。離開紐約。忘記長河集團,忘記科薩家族,忘記您今晚看到的所有事。”
陳昊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一下,兩下,三下。這是他在壓力下保持思考節奏的習慣。
“如果我說不呢?”
“那麼您將面對的不再是黑幫的火並,陳先生。”聲音變得冰冷,“您將面對一個國家機器最專業、最無情的部分。您無法用金融模型預測他們,無法用黑客手段阻止他們,也無法用巧妙的謊言欺騙他們。”
“你在威脅我。”
“我在陳述事實。您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在什麼時候該退出牌局。”
陳昊看向窗外。天色已經開始泛白,紐約正在醒來。上班族將涌入地鐵,商店將拉起卷簾門,股市將在幾小時後開盤。一個由規則和數字構成的、他熟悉並擅長的世界。
而他可以選擇回去。
只要他願意忘記。
忘記停車場裏指向他的槍口。忘記三十七層樓外的寒風。忘記那個完美的資金閉環,和它必然隱藏的黑暗核心。
“我需要時間考慮。”他說。
“您有二十四小時。”電話掛斷了。
陳昊放下手機,看向筆記本電腦屏幕。監控畫面上,墓碑和安東尼奧已經進入三號倉庫的地下通道。熱成像顯示他們身後有追兵,但距離在拉開。
蜘蛛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老板,警方已經在碼頭外圍設置路障。媒體直升機五分鍾內到達。我們得收尾了。”
“再等等。”
“等什麼?”
陳昊沒有回答。他在等一個數字。
屏幕右下角,一個進度條正在緩慢填充:98.3%...98.7%...99.1%...
那是他從科薩家族內部服務器下載數據的進度。通過安東尼奧筆記本電腦上他三小時前植入的惡意程序——當時那個老人正在一家咖啡館用公共Wi-Fi查看郵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設備已經成了數據漏鬥。
99.8%...99.9%...100%。
下載完成。
陳昊立即斷開所有連接,清除日志,啓動數據自毀協議。三台筆記本電腦同時開始物理格式化硬盤。
“蜘蛛,撤離。清除所有痕跡,按C計劃分散。”
“墓碑呢?”
“他會完成合同。然後消失。”
“那你呢?”
陳昊關掉最後一台電腦,站起身。咖啡館的老板娘正在擦拭櫃台,準備迎接早餐時段的客人。一切如常,仿佛今夜什麼也沒有發生。
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
那個完美的閉環出現了第一道裂縫。
而他,陳昊,一個原本只想在數字和規則中安穩生活的金融分析師,剛剛成爲了那道裂縫的鑄造者。
“我,”他輕聲說,更像是對自己而不是對蜘蛛,“要去學習一些新規則。”
他推開咖啡館的門,走進紐約清晨灰白的光線中。
口袋裏,那部預付費手機震動了一下。一條加密信息:
“數據已接收。分析結果:你找到的不是洗錢網絡。是某種更大規模行動的籌資渠道。建議立即深潛,否則可能無法呼吸。”
發信人:Q。
陳昊刪除了信息,將手機卡取出,折斷,扔進下水道。
他知道自己需要一部新手機。
一個新的身份。
和一種全新的生存方式。
因爲遊戲已經升級了。
而他決定不再做獵物。
他要成爲獵人。
或者,更好的選擇——
成爲那個設計獵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