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安堂出來，夜色已濃，月光清凌凌地灑了一地。
蘇棠冉回到浮香院，先是仔細將白日得來的鵪鶉蛋一一揀選出來，又去井邊打了桶清涼的井水。
“可有我能幫忙的？”
她詫然回頭，見賀雪臣竟還在院中，並未離去。
男子停在幾步開外，素來清冷的眉目在月色下似乎柔和了些許。
“二爺歇着便是，這點小事妾身一個人做得來。”
況且這些蛋殼上難免沾着污物，他這般清風朗月的人，何曾沾手過這些。
說罷，蘇棠冉搬了個小杌子坐下，開始仔細刷洗。
賀雪臣也挽起那雪青色的衣袖，學着她的模樣，拿起一顆小小的蛋。
只是他到底十指不沾陽春水，手上力道失了分寸。
只聽“咔”一聲輕響，那脆弱的蛋殼便在他掌心裂開，蛋清蛋黃自指縫溢出。
他動作一僵。
素來平靜無波的俊臉上，罕見地掠過一絲無措的赧然。
“抱歉。”
蘇棠冉瞧着他難得狼狽的模樣，不由莞爾：“這有什麼，碎了的，正好明日可以攤蛋餅吃，不糟蹋東西。”
她說着，很自然地傾身過去，伸出自己沾着水珠的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將他僵硬的手指重新攏好。
“二爺，不是這樣握的，您看……”
溫軟的嗓音近在耳畔。
賀雪臣的指尖在她掌心下微微一動。
那觸感溫熱而細膩，與他指腹的薄繭截然不同。
“然後用刷子，順着紋路，輕輕地把髒東西刷掉，二爺，二爺？”
她抬起眼，卻發現他狹長的鳳眸有些失焦，視線不知落在了何處。
那神遊天外的模樣，與瓔瓔溫書時偷懶溜號如出一轍。
蘇棠冉無奈，只得稍稍提高聲音：“二爺！”
賀雪臣倏然回神，這才察覺那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柔軟已然離開。
“二爺若是乏了，合該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她看着他，眼中帶着了然的笑意。
“無妨。”
賀雪臣學得極快，起初的生澀笨拙很快褪去。
動作雖仍稱不上熟練，卻已穩當了不少。
不多時，蛋便洗好了。
蘇棠冉起身，生火起鍋，將鵪鶉蛋倒入滾水中。
待煮了片刻撈出，她又拿起小勺將每一顆蛋的殼都敲出細密均勻的裂紋，再悉數浸入早已備好的濃鬱滷汁中。
“成了，再醃制一夜，明早便能入味。”
賀雪臣靜靜看着。
他從未想過，一顆尋常的滷蛋，竟也有這許多細致講究。
在他眼中，飽讀聖賢書與會做一碗好滷蛋，本無高下之分。
世事洞明皆學問，能將這尋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何嚐不是一種大智慧。
蘇棠冉收拾妥當，一轉身，便撞進他深沉而專注的目光裏。
那目光太過直接，讓她心尖無端一跳，下意識抬手擦了擦臉頰：“可是妾身臉上沾了髒東西？”
賀雪臣默然片刻，方道：“明日去集市，我送你。”
集市之上，魚龍混雜，他實在是無法安心。
“那，有勞二爺了。”
她最終輕聲應下。
……
第二日天還未亮，蘇棠冉就摸黑起床。
替瓔瓔蓋好露出來的小肚臍，她點起燭燈，去廚房煎了個蛋餅。
快速與賀雪臣分着吃完，兩人便朝南市而去。
結果蘇棠冉還是低估了早市攤販們的內卷程度。
天光乍泄的時辰，集市裏早已熙熙攘攘堵滿了前來擺攤的攤販。
只剩一方逼仄的攤位供蘇棠冉使用。
好在她也只是賣賣滷蛋，勉強夠用。
剛收拾好攤位，隔壁攤位的婦人就認出了蘇棠冉。
“你不是前些日子來吃餛飩的娘子嘛？”
蘇棠冉有些始料未及，只能笑着點頭。
婦人在圍裙上擦淨手，視線在砂鍋裏的茶葉蛋上流連片刻，最終落在賀雪臣的腿上。
“也是個命苦的人啊。”
她輕輕拍了拍蘇棠冉的肩，默不作聲地將自己攤位挪了兩尺。
原本狹小的攤位變得敞亮起來。
蘇棠冉心裏感激，連忙舀了勺鵪鶉蛋包入荷葉中。
不由分說地塞進婦人手裏。
“多謝姐姐。”
婦人一咬鵪鶉蛋，眼前一亮。
鵪鶉蛋滷的滋味很足，裏面的蛋黃煮出了沙，鮮香又不噎人。
好吃的險些叫人把舌頭吞了！
待餛飩攤老板回來後，嚐過滷蛋，亦是朝蘇棠冉伸出大拇指。
“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蛋！”
蘇棠冉這下徹底將心裝回肚子裏。
“多謝大哥，只不過我這初來乍到京城，還不太懂這兒的口味，您看看還有哪裏能改進一二麼？”
老板又吃了一個，砸吧砸吧嘴道：“娘子是南方來的？”
蘇棠冉點頭。
“這就難怪了，這蛋嚐着有些甜味，京中卻是愛吃鹹的居多。”
“另外滷湯裏可以加一片香葉，味道能更甚。”
蘇棠冉驚訝於人敏銳的味蕾，將他的意見一一記下。
太陽爬出來的時候，早市裏的百姓也漸漸多了起來。
新鮮面孔最容易受到關注。
尤其還是那麼一張驚豔四座的臉。
看着來往百姓或多或少都會向蘇棠冉投去好奇的目光，賀雪臣決意不走了。
他更不放心了。
“哎，小娘子，你這是賣什麼的？”
終於有個漢子忍不住，上前詢問道。
蘇棠冉笑盈盈答道：“大哥，是新滷的鵪鶉蛋，一文錢一個，三文錢五個，您嚐嚐嗎？”
漢子笑她：“倒是個會做生意的。”
美人相邀，他想都沒想便掏出六個銅板：“來二十個！”
“好嘞！”
蘇棠冉接了銅板，用在場衆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喚賀雪臣。
“夫君，收錢。”
一瞬間，賀雪臣感受到好幾道酸溜溜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那漢子喃喃自語道：“多好的小娘子啊，怎麼就嫁人了呢？”
蘇棠冉但笑不語，麻利包好鵪鶉蛋遞給他。
“好吃再來。”
漢子轉頭去了餛飩攤又要了碗餛飩。
熱氣騰騰的餛飩，怎麼看都比這涼了的鵪鶉蛋可口。
只是他剛吃一個，便忍不住驚嘆：“這玩意兒這麼好吃？！”
一時間，衆人紛紛圍上前去。
鵪鶉蛋小巧又不占肚，吃飽的沒吃飽的都能要幾個嚐嚐鮮。
“嗯！果真是好吃！”
“這蛋黃比那鹹鴨蛋都香，還流油呢！”
“娘子再給我裝二十個！”
不到一個時辰，六百多個蛋被一掃而空。
回去路上，蘇棠冉挑了個胡餅攤，要了兩只羊肉胡餅。
早上吃的白粥和蛋餅不充飢，忙碌了半天早已是飢腸轆轆。
賀雪臣難得胃口不錯，一只胡餅很快落了肚。
抬頭，撞進了蘇棠冉水汪汪的鹿眸當中。
“今日多謝二爺替我撐場子。”
賀雪臣斂眸。
方才喚“夫君”的那裹了蜜似的嗓音還在他耳邊縈繞。
蘇棠冉則是捧着茶杯，偷偷端詳對面端方如玉的男子。
奇怪，二爺的耳朵怎麼又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