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5
念安被他的失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我身後縮了縮,小手緊緊攥住我的衣角。
我平靜地將女兒護在身後,隔絕了他灼人的視線。
七年的時光,早已將當初那個爲他癡狂的沈雪宜磨礪得堅不可摧。
我看着他,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周先生,這似乎與你無關。”
周凌安像是沒聽到我的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鎖在念安臉上,那眉眼,那輪廓,依稀能看出與他相似的影子。
一個荒謬又讓他心驚膽戰的想法浮上心頭。
“她幾歲了?”
他聲音幹澀,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祈求。
我無意與他糾纏,更不想讓念安卷入過去的泥沼。
“念安,我們回家。”
我彎腰將女兒抱起,準備繞過他。
“沈雪宜!”
周凌安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眼中翻涌着復雜難言的情緒,有震驚有懷疑,還有一絲不敢置信的狂喜與深深的恐慌。
“你告訴我!她是不是我的女兒?”
“那個孩子不是沒了嗎?”
醫務室門口短暫的爭執已經吸引了一些路人的目光。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眼神冷冽如冰:“周先生,請你自重。我的女兒,姓沈,叫沈念安。她的父親是誰,與你,以及你的晚凌集團,沒有任何關系。”
“念安......念安......”
他喃喃地重復着這個名字,眼神驟然一痛。
“思念宜安?”
“雪宜,你還記得以前我們戀愛時,一起商量着我們以後的第一個孩子就叫周宜安,對不對?”
“夠了!”
我厲聲打斷他,不想讓那些肮髒的過往污染女兒的耳朵。
“周凌安,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忘了,也請你不要再提!”
“你現在有你的家庭,有你的兒子,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說完,我不再看他慘白的臉色,抱着念安決絕地轉身離開。
念安趴在我的肩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僵在原地的周凌安,小聲問我:“媽媽,那個叔叔是誰呀?他好像要哭了。”
我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06
我以爲那天的相遇只是一個不愉快的插曲。
周凌安會帶着他的妻兒離開這個小鎮,回到他光鮮亮麗的世界。
然而,我低估了他的執念。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醫務室整理病歷,周凌安又一次出現了。
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
他穿着昂貴的定制西裝,與這個樸素的小鎮格格不入。
臉上帶着一夜未眠的憔悴,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我們談談。”
他站在門口,聲音沙啞。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我頭也不抬,繼續着手裏的工作。
“就五分鍾。”
他堅持,語氣帶着一種罕見的卑微。
“關於念安......”
我動作一頓,合上病歷夾,冷冷地看向他:“周凌安,念安是我的女兒,是我一個人歷經生死生下的寶貝。她和你,以及你的過去,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你還有一點廉恥之心,就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歷經生死......”
他捕捉到這個詞,眼眶瞬間紅了,上前一步,急切地問。
“那天晚上我離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我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滿是蒼涼和諷刺。
“周凌安,現在來追問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
“當你爲了蘇晚一腳踹向我,當你認定我假流產騙你,當你用我父母的骨灰威脅我寫下認罪書的時候,你怎麼不問發生了什麼?”
“我......”
他語塞,臉上血色盡失,像是被無形的重擊打中,踉蹌着後退了一步。
“我當時以爲你......”
“你以爲我在演戲,你以爲我在嫉妒,你以爲我瘋了。”
我接過他的話,語氣平靜得可怕。
“沒關系,周凌安,我真的不在乎了。現在的我,有念安,有熱愛的工作,有平靜的生活。你和你的一切,對我來說,早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可是我在乎!”
他猛地低吼出聲,雙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念安她和我長得那麼像,一看就是我的孩子!”
“你帶着我的孩子假死逃跑了!”
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着被徹底欺騙和背叛的憤怒,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慌。
我靜靜地看着他失態的樣子,心中一片冰冷。
這就是周凌安,永遠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永遠覺得別人辜負了他。
“念安確實是你的女兒,我當初確實騙了你。”
我坦然承認,在他驟然亮起的目光中,緩緩說道:“我不僅騙了你,我還炸了你送的遊輪,卷走了所有能帶走的珠寶。周凌安,我們早就兩清了。”
“至於念安,她從出生起就只知道媽媽。她的父親在她母親最需要的時候,選擇了相信另一個女人並且親手殺死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你覺得你配做她的父親嗎?”
“不是這樣的!”
他搖着頭,痛苦地捂住臉。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真的!雪宜,我後悔了,這七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
“後悔?後悔有用嗎?可以把那個孩子還給我嗎?”
想起那個孩子,我只覺得深深地疲憊。
我的手伸向門口:“事到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周先生,請你離開這裏。”
“不要讓我叫保安,那樣對彼此都不體面。”
周凌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在門框上。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仿佛想從我冷漠的臉上找到一絲過去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沈雪宜的樣子。
但他注定徒勞無功。
07
周凌安沒有離開小鎮。
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醫務室附近,有時是獨自一人,有時是帶着他的兒子周哲。
他試圖用各種借口接近我。
有時詢問周哲傷勢的恢復情況,有時借口捐贈醫療物資,甚至提出要投資擴建醫務室。
我一概冷淡回絕。
他看念安的眼神,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和小心翼翼。
偶爾遇到我接念安放學,他會試圖和念安說話,給她買漂亮的糖果和玩具。
念安雖然年紀小,卻異常敏感懂事。
她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這個叔叔的失態,也記得我對他的冷淡。
她總是緊緊牽着我的手,對周凌安遞過來的東西看也不看。
只是禮貌而疏遠地說:“謝謝叔叔,媽媽說不可以隨便要別人的東西。”
每當這時,周凌安眼中的光就會黯淡下去,顯得失落又狼狽。
蘇晚很快察覺到了周凌安的異常。
她帶着周哲來換藥時,不再像初來時那樣刻意表現溫柔大方。
看向我的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毫不掩飾的敵意。
“沈醫生,真是麻煩你了。”
她笑着,笑意卻未達眼底。
“凌安說這裏的醫術好,環境清靜,非要讓小哲在這裏養傷。唉,他就是太緊張孩子了,我說市裏的大醫院更好,他都不聽。”
我正低頭給周哲檢查傷口,聞言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傷口恢復得不錯,再過兩天就可以拆線了。”
蘇晚俯身,假借看兒子的傷口,湊近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冷冷道:“沈雪宜,別以爲耍些手段就能挽回什麼。凌安現在愛的是我,周太太是我,晚凌集團的女主人也是我。識相的就離我們遠點,否則,我不介意讓你在這個小鎮也待不下去!”
我直起身,平靜地迎上她充滿威脅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蘇小姐,哦不,周太太。七年過去了,你還是只會這一套嗎?放心,你們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我毫無興趣。至於我能不能待在這裏,不是你說了算。”
她臉色一變,還想說什麼,周凌安正好從外面走進來。
“在聊什麼?”
他問道,目光卻落在我身上。
“沒什麼。”
蘇晚瞬間變臉,挽住他的胳膊,巧笑嫣然:“我在感謝沈醫生對小哲的照顧呢。凌安,小哲說想吃街角那家的冰淇淋,你帶他去買好不好?”
周凌安皺了皺眉,似乎想拒絕,但看到兒子期待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爲了避免麻煩,我直接提出讓蘇晚和他們父子一同離開。
蘇晚咬着牙,觸及到周凌安飽含警告的目光,只得跟着一同離開。
他離開前,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煩。
08
原本以爲有了周凌安的警告,蘇晚能夠消停一陣子。
卻沒想到,她很快再次找了上來。
那天傍晚,我帶着念安從超市采購出來。
在路過一條偏僻的巷口時,被突然出現的蘇晚攔了下來。
她顯然是有備而來,臉上沒有了往日僞裝的溫婉,只剩下刻骨的怨恨和嫉妒。
“沈雪宜,我們談談。”
她擋住我們的去路。
我將念安護在身後,冷冷道:“我以爲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沒什麼好談?”
蘇晚尖聲笑了起來:“你陰魂不散地出現在這裏,勾引凌安,讓他魂不守舍,你還說沒什麼好談?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想讓那個野種認祖歸宗?我告訴你,做夢!周家的一切都是我兒子的!”
“請你嘴巴放幹淨點!”
我眼神一厲,話語也不再客氣:“念安是我的女兒,跟周家沒有半點關系。至於周凌安,一個我早就不要的男人,也就你當成寶。”
“你!”
蘇晚被我的話刺得臉色鐵青,她猛地抬手想打我,卻被我一把抓住手腕。
“蘇晚,收起你這套。”
我甩開她的手,力道讓她踉蹌了一下。
“七年前我或許還會被你算計,但現在你最好別來惹我。”
蘇晚穩住身形,喘着粗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沈雪宜,你別得意!你以爲你贏了?我告訴你,周凌安他根本從來沒愛過你!他娶你,不過是爲了你們沈家的財產和人脈!他親口跟我說過,每次碰你他都覺得惡心!他愛的人始終是我,從他知道我長得像他妹妹開始,他就發誓要照顧我一輩子!”
這些話,如同鈍刀割肉,在七年後再次聽到,已經無法引起我心裏的波瀾,只剩下荒謬和可笑。
“是嗎?”
我淡淡地看着她:“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妹妹是怎麼死的?”
蘇晚一愣。
“是爲了救他,淹死的。”
我緩緩說道,看着她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對你那點移情和愧疚,不過是建立在你這張臉上。”
“蘇晚,你確定你真的是他心中的白月光,而不是一個可憐的,隨時可以被替代的替身嗎?”
“你胡說!”
蘇晚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徹底失控,尖叫着朝我撲過來。
“你去死吧!”
我早有防備,側身躲開。
她卻因爲用力過猛,直接撞向了旁邊堆放着的鐵皮垃圾桶。
額頭頓時磕破了皮,滲出血來。
就在這時,周凌安焦急的聲音傳來:“晚晚!念安!”
他顯然是找過來的,看到眼前混亂的一幕。
尤其是蘇晚額頭帶血、滿臉淚痕的樣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凌安!”
蘇晚立刻哭得梨花帶雨,撲進他懷裏,指着我控訴:“沈雪宜推我!還罵我是小三,罵小哲是野種!”
周凌安扶住蘇晚,目光復雜地看向我,又看了看被我緊緊護在懷裏、嚇得小臉發白的念安。
“雪宜,你怎麼能動手?晚晚她身體不好。”
他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和責備。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冷成了冰碴。
看,這就是周凌安。
無論過去多久,無論真相如何,他永遠會選擇相信蘇晚。
我懶得辯解,只是低頭安撫地摸了摸念安的頭發,柔聲道:“念安不怕,媽媽在。”
“叔叔!”
念安卻突然抬起頭,清澈的大眼睛看向周凌安。
小手指着蘇晚,聲音帶着孩童的直白和委屈,“是這個阿姨先攔着媽媽罵人,還要打媽媽!媽媽沒有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
周凌安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懷裏的蘇晚。
蘇晚眼神慌亂了一瞬,隨即哭得更凶:“凌安,她在撒謊我怎麼會可能做這種事?”
“她有沒有撒謊,調一下那邊的監控就知道了。”
我冷冷地開口,指向巷口不遠處的一個攝像頭:“需要嗎?周先生?”
周凌安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看着蘇晚閃爍的眼神,又看看一臉坦然的我和眼神清澈的念安,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滿是疲憊和掙扎。
“夠了!”
他低喝一聲,阻止了蘇晚繼續哭訴。
“還嫌不夠丟人嗎?回去!”
他拉着蘇晚,幾乎是強行將她帶離了現場。
離開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痛苦、愧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09
經過那次事情,周凌安一家很快離開了小鎮。
我的生活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念安漸漸忘了那個奇怪的叔叔,繼續她快樂無憂的童年。
我專注於醫務室的工作,偶爾會和發小通電話,交流一些醫學問題,他是我這些年唯一保持聯系的故人。
我以爲,我和周凌安的孽緣到此爲止了。
直到三個月後,一封來自國內的快遞,打破了寧靜。
快遞裏,是一份股權轉讓協議和一份經過公證的遺囑。
周凌安將他名下晚凌集團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以及他所有的私人資產,全部指定由女兒沈念安繼承,在其成年前,由我代爲管理。
同時,還有一封他親筆寫的信。
信很長,字跡有些潦草,似乎是在情緒極不穩定的狀態下寫成的。
他在信裏,沒有過多爲自己辯解,只是反復說着“對不起”。
他說他查清了當年所有的真相,包括蘇晚是如何一次次刻意接近他,模仿他妹妹的習慣,甚至在我流產事件中說了謊。
他說他這七年活在無盡的悔恨和自欺欺人中,直到再次遇見我,遇見念安,才不得不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說,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原諒,更不配做念安的父親。
這些資產,不是爲了補償,他知道也補償不了,只是希望能爲念安的未來提供一份保障,讓他卑微的靈魂能得到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
信的末尾,他認真和我道歉:“雪宜,對不起,我一生做錯了兩件事,一件是辜負了你,另一件,是認錯了人。”
“我把我對妹妹的愧疚和移情,錯當成了愛情,放在了蘇晚身上,爲此傷害了我真正愛着的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隨信附帶的,還有一份已經籤字的離婚協議以及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是我大學時偷偷拍下的他趴在圖書館桌子上睡覺的側臉。
我拿着那張照片,愣了許久。
最後平靜地將股權協議和遺囑鎖進了抽屜深處。
這些東西,屬於念安,我會在她成年後交給她,由她自己決定。
至於那封信和照片,我則是直接扔進了垃圾桶,沒有再多看一眼。
09
第二年,周凌安的助理來到了醫務室。
他恭敬地遞上一個精美的禮盒,說是周總送給沈念安小姐的生日禮物。
我打開,裏面是一條晶瑩剔透的粉色鑽石手鏈,設計精巧,一看就價值不菲。
但比起當年他送給蘇晚的那條,少了幾分刻意多了幾分童真。
助理低聲補充道:“周總說這只是他對女兒的一點心意,請您務必收下,他不會來打擾你們。”
我看着那條手鏈,想起了周凌安信中的話。
最終,我沒有退回禮物但也沒有立刻給念安。
我把它收了起來。
或許等到念安再大一些,能夠理解這些復雜的過往時,我會告訴她關於我和她父親的一切。
再將這些東西擺在她面前,看她是否願意接受。
幾天後,我從財經新聞上看到,晚凌集團換回了曾經的名字,沈氏集團。
而蘇晚的名字則是沖上了熱搜。
當初她知三當三,插足破壞資助人家庭的事情再度被人翻出來。
這次,周凌安沒有再爲她做任何事情。
迎接她的是當初比我多百倍千倍都侮辱與謾罵。
而周凌安的所作所爲同樣被人翻了出來。
他原本經營良好的名聲瞬間毀於一旦。
不過,這次他只是保持沉默,任人侮辱與謾罵。
直到一個月後的深夜裏,他紅着眼睛再次和我道歉:“對不起,雪宜,原來你當初遭遇的一切這樣痛苦......”
我扯了扯嘴角,並沒有搭理他。
沒過多久,周凌安不顧蘇晚的糾纏與挽回,當衆宣布與蘇晚離婚。
蘇晚接受不了落差,變得瘋瘋癲癲,被周凌安親手送去了醫院。
不過,這都與我無關了。
周末,我帶着念安去郊外爬山。
漫山遍野的野花開了,念安像只快樂的小蝴蝶,在花叢中奔跑嬉戲。
“媽媽!你看!好漂亮的花!”
她采了一捧五顏六色的野花,獻寶似的遞給我。
我接過花,將她摟進懷裏,聞着她身上混合着陽光和青草氣息的奶香味,心中一片寧靜和滿足。
“是啊,真漂亮。”
遠處,天空湛藍如洗,白雲舒卷。
那些曾經以爲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終究在時光和女兒的笑聲中盡數愈合了。
那個爲愛癡狂的沈雪宜,早已死在了七年前那場沖天的火光裏。
活下來的,是沈醫生,是念安的媽媽。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