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混合着污水的腥臭和自身傷口灼熱的痛楚,將陳末從昏迷中拉扯出來。他劇烈地咳嗽,吐出幾口帶着鐵鏽味的污水,肺葉火辣辣地疼。
他仍躺在那個管道交匯處的狹窄平台上,半截身子還浸在冰冷的水裏。黑暗依舊濃稠,只有極遠處隱約傳來的城市轟鳴,提醒着他並未離開這座鋼鐵巨獸的腹腔。
“機體核心溫度下降。傷口有感染風險。必須立即移動。”AI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針,刺入他昏沉的大腦。
移動?去哪裏?
那組坐標和那個名字浮現在腦海——【微光診所】。
是唯一的線索了。無論是陷阱還是希望,他都必須去。留在這裏,只有緩慢死亡或再次被管理局發現兩種結局。
他掙扎着坐起,檢查身體。機械義肢損毀嚴重,動作滯澀,神經反饋時斷時續,帶來一陣陣詭異的麻木和刺痛。身上的作戰服破爛不堪,多處擦傷和燒傷。但奇異的是,那些本應更嚴重的傷勢,似乎正在以一種遠超常態的速度緩慢收縮,帶來細微的麻癢感。
是“炎黃”序列在起作用。
他靠着溼冷的管壁,喘息了片刻,積蓄着微不足道的力氣。然後,他辨認了一下方向,將那冰冷的儲存器緊緊塞進內袋,再次踏入污水中,朝着坐標指示的大致方向跋涉。
這段路程更加艱難,體力瀕臨耗盡,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他依靠着本能和AI偶爾的方向修正,在迷宮般的管網中穿行。不知過了多久,他根據坐標的指引,推開了一個極其隱蔽、被厚重鐵鏽幾乎焊死的檢修井蓋。
清新的空氣涌入,帶着雨水和舊城區特有的灰塵氣味。他貪婪地呼吸着,發現自己身處一條堆滿廢棄輪胎和建築垃圾的死胡同最深處。天色仍是沉鬱的灰黑,雨小了些,但未曾停歇。
坐標指向胡同盡頭一棟毫不起眼的三層舊樓,牆皮大面積脫落,露出紅磚。一扇鏽蝕的鐵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小巧的、布滿污垢的攝像頭,鏡頭微微轉動,對準了他。
陳末踉蹌着走到門前,抬起那只尚能活動的血肉之手,猶豫了一下,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
他又敲了一次,更用力些。
門上的一個老舊對講機突然發出沙沙的電流聲,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女聲傳來,聽不出年紀:
“找誰?”
“……微光診所。”陳末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對講機那頭沉默了幾秒。
“這裏沒有診所。你找錯了。”
陳末的心沉了下去。是陷阱?還是他記錯了?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AI突然在他腦中提示:“檢測到低頻生物信號掃描。掃描源:門上方攝像頭右側牆壁。”
陳末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對講機裏再次傳來聲音,這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你受傷了。而且傷得很奇怪。”
鐵門突然發出“咔噠”一聲輕響,自動向內打開了一條縫隙。
門後是一條狹窄、光線昏暗的走廊,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和某種草藥混合的奇特味道。一個身影逆光站在走廊盡頭,輪廓模糊。
陳末推門走了進去。鐵門在他身後自動合上,落鎖聲清脆。
走廊盡頭的女人打開了壁燈。燈光昏黃,照亮了她的樣子。她約莫三十多歲,面容憔悴但線條銳利,扎着簡單的馬尾,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醫護服,外面套着一件皮質圍裙,圍裙上沾着些許油污和暗色的痕跡。她的眼神冷靜得像手術刀,上下打量着陳末,尤其是在他那只冒着青煙的機械義肢上停留了很久。
“跟我來。”她沒有多餘的話,轉身走向走廊一側的房間。
房間像是一個簡陋的外科處置室。一張不鏽鋼手術床,旁邊排列着各種器械——有的嶄新先進,有的卻古老得像是博物館藏品。櫃子裏擺滿了各種瓶罐,既有標準的醫用藥品,也有裝着不明草藥或奇異礦石粉末的玻璃瓶。
“躺上去。”女人指了指手術床,戴上無菌手套,語氣不容置疑。
陳末依言躺下,身體接觸到冰冷的不鏽鋼台面,不禁打了個寒顫。
女人開始檢查他的傷勢,動作熟練而高效。她的手指按壓過他肋下的淤青,檢查他燒傷的皮膚,最後目光落在那只嚴重損毀的機械義肢上。
“神經接駁端口過載燒毀,傳動結構卡死。這東西基本報廢了。”她冷靜地判斷,“而且,有高能量通過它反向沖擊的痕跡。你做了什麼?徒手摸高壓線?”
陳末沉默着,沒有回答。
女人也不追問,轉身拿起一個造型奇特的掃描儀,對着他全身掃過。掃描儀發出輕微的滴滴聲,屏幕上跳出大量復雜的數據流。她的眉頭越皺越緊。
“細胞活性異常增高……能量殘留指數超標……還有這種獨特的生物電波形……”她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直視陳末,“你‘覺醒’了?什麼時候的事?”
陳末心中一凜,肌肉瞬間繃緊。
“放鬆。”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警惕,語氣略微放緩,“如果我要對你不利,你根本進不來這門。我只是需要知道情況,才能決定怎麼幫你處理這只手,還有你體內那些亂竄的、快要失控的能量。”
她放下掃描儀,從櫃子裏取出一個托盤,上面是各種拆卸工具和幾瓶閃着幽藍微光的凝膠。“我叫凌雁。以前是市中心醫院的外科醫生,現在……算是地下醫生,專門處理一些‘不方便’去醫院的情況。”
凌雁開始拆卸他那損毀的義肢接口,動作精準而快速。“包括像你這樣的‘特殊情況’。”
陳末感到接口處傳來一陣陣剝離的劇痛,但比之前那種灼燒感要好得多。他看着凌雁冷靜的側臉,忽然開口:“你也是‘覺醒者’?”
凌雁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不。我不是。但我見過不少。”她的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也送走過不少。”
處置室裏陷入沉默,只有器械碰撞的輕微聲響。
“爲什麼幫我?”陳末再次問出這個問題。
凌雁沒有立刻回答。她小心地取下最後一塊燒毀的神經接駁單元,露出下面被灼傷的血肉和機械接口殘骸。她開始清理傷口,塗抹上那種幽藍色的凝膠,凝膠帶來的是一種奇異的冰涼刺痛感,有效地壓制了灼痛。
“因爲‘微光’。”她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因爲有人覺得,你們這些不該存在的‘火種’,或許……也值得留下一絲微光。”
她拿起一個全新的、型號更古老但看起來異常堅固的機械接口單元,開始比對安裝。
“而且,”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陳末緊握在另一只手裏的那個銀色儲存器,“你拿着‘信使’的東西。能拿到它的人,至少不完全是管理局的走狗。”
陳末心中巨震。她認識這個儲存器!
就在這時,診所前門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屬摩擦聲。
凌雁的動作瞬間停止,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嗅到危險的野獸。她猛地關掉了處置室的燈,整個房間陷入絕對的黑暗。
“噓!”她壓低聲音,一只手按在陳末肩上,阻止他任何動作,“別動,別出聲。”
黑暗中,陳末能聽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能聽到,外面走廊裏,傳來極其輕微、卻穩定逼近的腳步聲。
不是一個人。
另一個聲音響起,是某種金屬刀鋒輕輕劃過牆壁的聲音,嘶啞,冰冷,帶着一種戲謔的殺意。
一個低沉而陰冷的男聲在走廊裏響起,帶着古怪的回音,仿佛隔着水面傳來:
“凌醫生……我們聞到‘新鮮血液’的味道了……”
“看來你的小診所……今晚有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