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德市的空氣厚重而粗糲,像是混合了金屬碎屑、未充分燃燒的化學燃料和數百萬人生存掙扎的氣息。陳末推開車門,踏上布滿油污的路面,那輛重裝越野車很快被涌入小巷的人流和雜物吞沒,如同投入渾濁河流的石子。
雷玥給的通訊器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個地址和一個簡略的網格地圖。落腳點位於一個叫“齒輪凹地”的區域,聽起來就不是什麼宜居之地。他沒有立刻動身,而是靠在車邊,快速掃視着周圍。
這裏與鏽蝕帶有幾分相似,卻更加狂放無序。建築如同胡亂生長的真菌,低矮的棚屋依托着巨大的廢棄管道搭建,鏽蝕的金屬樓梯和外接線路如同蛛網般纏繞。巨大的全息廣告牌投射着劣質的色情影像和武器廣告,音響嘶吼着失真的工業噪音。人群熙攘,各種語言和方言交織,穿着破爛的勞工、眼神凶悍的打手、肢體經過廉價粗糙改造的混混、還有更多面目模糊、只是爲了下一頓飯而奔波的人。
一種赤裸裸的、毫無掩飾的生存壓力彌漫在空氣中。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座城市的規則,更需要找到那個虛無縹緲的“吳先生”。老K的情報太過模糊,諾德市這麼大,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勞動義肢(他暫時將“夜鴞”的功能隱藏,讓它看起來更像普通的勞動型號)讓他看起來不那麼顯眼,但空蕩的袖管和臉上的疲憊依舊吸引了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他握緊了口袋裏雷玥給的那把大口徑手槍的握把,冰冷堅硬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街邊充斥着各種店鋪:改裝店散發着焊接和機油的味道,武器店櫥窗裏陳列着充滿暴力的美學,診所門口掛着曖昧的霓虹燈,提供着來路不明的增強劑和廉價的義體手術。更多的是喧鬧的酒吧和賭檔,門口站着魁梧的保鏢。
他的目光被一家看起來相對安靜、招牌只簡單寫着“信息”二字的店鋪吸引。櫥窗裏擺着幾台老舊的終端機,內部光線昏暗。
推門進去,門鈴發出刺耳的聲響。店裏空間不大,只有一個櫃台,後面坐着一個戴着單片電子鏡片、正在擦拭一副精密鑷子的老頭。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電路清潔劑的味道。
“需要什麼?”老頭頭也不抬,聲音平淡。
“打聽個人。”陳末走到櫃台前。
“名字,特征,最後出現地點,懸賞金額。”老頭放下鑷子,電子鏡片閃過一道微光,掃過陳末。
“稱呼是‘吳先生’。可能從事……特殊貨物運輸或招募。最近在諾德市活躍。沒有懸賞,只是找人。”陳末斟酌着用詞。
老頭嗤笑一聲,露出一口黃牙:“‘吳先生’?諾德市叫‘吳先生’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搞運輸的?這城裏哪個家夥不沾點‘特殊’生意?沒名字,沒相貌,沒賞金?”他搖搖頭,“這生意沒法做。走吧。”
陳末沒有動。“消息是從‘鼴鼠坑’流出來的。賣消息的信使前幾天剛從諾德回去。”
老頭的動作頓了一下,電子鏡片再次聚焦在陳末臉上,多了一絲審視:“‘鼴鼠坑’?老K的地盤?你從那邊來的?”
陳末不置可否。
老頭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老K那邊的信使……有點印象。那家夥嘴巴嚴,但賣的消息通常有點價值。”他敲了敲櫃台,“五十星幣,我給你個可能的方向。不保證準確。”
陳末拿出身上最後幾張皺巴巴的星幣遞過去。老頭迅速收錢,壓低聲音:“去‘荊棘鳥之歌’酒吧碰碰運氣。那兒是不少獨立運輸隊長和傭兵頭子招人、談生意的地方。最近好像是有個姓吳的老板在物色好手,要求挺怪,要‘硬件’過關,還要‘背景幹淨’——在這鬼地方談背景幹淨,真是笑話。”他譏諷地笑了笑。
“荊棘鳥之歌”酒吧。陳末記下這個名字。“地址?”
老頭報了一個位於工業區和碼頭交界處的地址。“提醒你一句,那地方水很深,龍蛇混雜。打聽消息可以,別惹事,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陳末點點頭,轉身離開。
根據地圖指引,“荊棘鳥之歌”位於一片巨大的貨運碼頭邊緣。倉庫林立,吊臂如同鋼鐵森林,空氣中彌漫着海水的鹹腥和貨物腐爛的味道。酒吧本身是由一個舊集裝箱堆疊改造而成,外面掛着閃爍的霓虹燈牌,畫着一只被荊棘纏繞、滴着血的機械鳥。門口站着兩個身材如同鐵塔、全身覆蓋着厚重裝甲板的光頭保鏢,電子眼冷漠地掃描着每一個進出的人。
陳末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保鏢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評估着他的威脅等級,最終沒有阻攔。
門內是震耳欲聾的聲浪和濃烈的酒精、煙草、汗味混合的熱風。音樂是狂暴的工業金屬,鼓點敲打着胸腔。燈光昏暗,只有吧台和每個卡座上方有微弱的光源。人群比街上更加彪悍,幾乎看不到未經改造的純粹血肉之軀,各種義肢、植入體、外骨骼隨處可見。交談聲、爭吵聲、大笑聲淹沒在音樂裏。
他擠到吧台,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合成啤酒,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尋找一個符合“老板”氣質、又姓吳的人。
時間一點點過去,啤酒杯壁凝結的水珠滑落。他看到了幾個可能是目標的人物,但仔細傾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又似乎都不是。焦慮感慢慢滋生。
就在這時,酒吧角落一陣騷動。幾個看起來像是傭兵的家夥圍着一個穿着考究、但面色惶恐的中年男人推搡着,似乎起了爭執。
“……說好的價錢!少一個子都不行!”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的傭兵頭子低吼道,手指幾乎戳到那中年男人的臉上。
“可是……任務失敗了!貨物也丟了!我怎麼付全款?!”中年男人試圖爭辯,聲音發顫。
“那是你的問題!老子兄弟折了兩個!撫恤金誰出?!”刀疤臉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領。
周圍的看客們吹着口哨起哄,沒人上前阻止,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鬧劇。
陳末皺起眉,正準備移開目光,避免惹麻煩。
突然——
“砰!”
一聲並不響亮、卻異常清晰的槍聲壓過了音樂!
刀疤臉傭兵頭子的額頭上猛地爆開一團血花,眼中的凶悍瞬間凝固,然後直挺挺地向後倒下。
整個酒吧的音樂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目光駭然地看向槍聲來源——
吧台最裏面,一個一直獨自坐着、背對衆人的身影緩緩轉過身。
那是一個女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穿着一身剪裁合體、面料昂貴的黑色風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她面容姣好,卻冷若冰霜,眼神銳利得如同手術刀,手裏握着一把造型優雅、槍口還冒着縷縷青煙的袖珍手槍。
她無視了所有震驚的目光,緩緩走到那個嚇癱在地的中年男人面前,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波瀾:
“他的撫恤金,我付了。你的尾款,照付。有問題嗎?”
中年男人嚇得魂飛魄散,只會拼命搖頭。
女人收起槍,看也沒看地上的屍體,目光卻突然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角落裏的陳末身上。
她的眼神微微一動,似乎閃過一絲極細微的、難以捕捉的訝異和……探究?
陳末心中猛地一緊!他確定不認識這個女人!但她爲什麼看向自己?
女人沒有進一步表示,只是對酒保點了點頭,扔下一枚高面值的星幣,然後轉身,在一衆敬畏和恐懼的目光注視下,從容地走出了酒吧。
音樂遲遲沒有重新響起,酒吧裏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陳末的心髒卻狂跳起來。
不是因爲那女人的狠辣手段,而是因爲,在她轉身離開的瞬間,他清楚地看到,她風衣的內襯上,繡着一個極其細微、卻讓他瞬間血液幾乎凝固的圖案——
一個扭曲的、由無數細小光點構成的螺旋符號。
和他從那個銀色儲存器裏看到的、投影在污穢管壁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微光”?
她是誰?!她和留下儲存器的人是什麼關系?和“吳先生”又有什麼關系?她爲什麼那樣看自己?
無數的疑問瞬間涌入腦海,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猛地站起身,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沖出了“荊棘鳥之歌”酒吧。
門外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他卻感覺更加窒息。夜幕已然降臨,諾德市的霓虹燈如同繼續生成第15章怪物的眼睛般亮起。
那個女人早已消失在人潮車流之中,無影無蹤。
只留下一個冰冷的符號,和一連串更深的謎團。
陳末站在喧囂的街頭,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張更大、更無形的網。
而那張網的中心,似乎隱隱指向那個神秘的——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