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廠裏小食堂確實擺了幾桌,頗有幾分喜慶氣氛。
我進屋時,趙建國正抱着襁褓,笑得見牙不見眼。
蘇小梅虛弱地靠在床頭,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趙建國看見我,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曉芸!你可算來了!快來看看!這小子,哭聲多響亮,我看這眉眼隨我!”
蘇小梅也軟軟地開口,帶着炫耀:
“芸姨,您能來,我真是太高興了,就知道您心疼孩子......”
我笑了笑:“我來給趙廠長道喜,順便備了份薄禮。”
小芳捧上一個紅布包着的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對分量十足的純銀長命鎖。
趙建國笑得更開心了,帶着幾分討好:
“曉芸,還是你識大體,顧大局。”
蘇小梅也連聲道謝。
我沒接話,走到趙建國面前,低頭看了看那孩子。
紅彤彤、皺巴巴的一團。
“取名字了嗎?”我問。
“取了!叫趙家寶!這名字咋樣?響亮吧!”
趙建國語氣裏滿是炫耀。
“挺好。”我點點頭,話鋒一轉。
“不過廠長,您仔細瞧瞧,這孩子哪兒像您?”
趙建國一愣,湊近了看:
“這......你看這鼻子,這嘴......”
我輕笑一聲:
“剛出生的娃娃,五官都沒長開,您就能看出像了?還是說,您太想再有個兒子,看誰都像自己?”
屋裏的氣氛瞬間凝滯。
蘇小梅臉色唰地變了:“芸姨,您這話是啥意思?”
我沒理她,只看着趙建國,慢條斯理地說:
“趙建國,你還記得你第一個姘頭是啥時候搞上的嗎?”
趙建國皺起眉頭,有些不悅:
“曉芸,今天好日子,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幹啥?”
“是三年前,棉紡廠那個宣傳科的女工。”我清晰地說道。
“從那時候起,我就在你喝的水裏加了點東西,你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死一般的寂靜。
趙建國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聲音幹澀: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蘇小梅猛地坐直身子,尖聲道:
“不可能!芸姨,你就算恨我,也不能編這種瞎話咒廠長!”
“是不是瞎話,他心裏最清楚。”我盯着趙建國。
“你這幾年,女人沒少找,哪個懷上了?你就從來沒懷疑過?”
趙建國抱着孩子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那是因爲......因爲......”
他支吾着,他確實偷偷去醫院檢查過,醫生說他沒問題,他也曾疑心是我動了手腳,但查不出任何證據。
“所以,”趙建國的聲音嘶啞,“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除了咱兒子,”我平靜地宣布,“你趙建國,早就斷子絕孫了。”
“那家寶......”
他猛地低頭看向懷裏的嬰孩,又猛地抬頭瞪向蘇小梅,眼神從茫然迅速變得凶狠無比。
“這野種是誰的?!”
蘇小梅臉嚇得煞白,渾身哆嗦:
“建國哥!你別聽她胡說!家寶千真萬確是你的種啊!”
我拍了拍手。
5.
門外走進來兩個穿着保衛科制服的人,押着一個戴眼鏡、面色慘白的男人。
是財務科的會計,張明。
蘇小梅一見到張明,尖叫一聲,幾乎暈厥過去。
“認識吧?張會計。”我說。
張明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廠長饒命!廠長饒命!是蘇小梅先勾引我的!她說您......您那方面不行了,她寂寞難耐......我是一時糊塗,鬼迷心竅啊!”
“你放屁!你血口噴人!”蘇小梅狀若瘋癲地想撲過去撕打。
我冷冷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聽清:
“今年元宵節,你說回娘家,實際是跟張明在城南招待所住了一夜。三月初八,你讓他假借核對電表的名義,進了你宿舍待了整整一下午......”
“夠了!”趙建國一聲暴喝,額頭上青筋突起。
他渾身發抖,懷裏的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他低頭看着哭鬧的嬰孩,眼神從震怒到惡心,再到徹底的冰冷。
“蘇小梅!”他聲音嘶啞,充滿了被背叛的恥辱。
“你個賤貨!你好大的狗膽!”
蘇小梅癱軟在地,嚎啕大哭:
“建國哥!我是真心愛你的啊!是姜曉芸!是她設計害我!”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哭花妝的臉,語氣冰冷:
“那絕育的藥,是我三年前下的。你跟張明勾搭,是一年多前開始的。我怎麼未卜先知,提前一年陷害你?”
她張着嘴,啞口無言,只剩下絕望的哭泣。
我站起身,撣了撣褲腿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趙建國,家醜我已經替你掀開了。接下來,該說說另一筆賬了。”
我示意小芳。
她又捧出一個舊木匣,打開,裏面是厚厚一疊欠條和幾張挪用公款的憑證復印件。
“這大半年,你在城西‘如意’、‘招財’這幾家地下賭場,總共欠了八萬六千塊。還有你挪用的那筆扶貧物資專項款,賬面上虧空五千塊,對不上賬。這些證據,夠你進去蹲十幾年了。”
趙建國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
“這些......這些怎麼會在你手裏?”
“因爲那些放債的,”我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都是我安排的。從你第一次被人拉進賭場,到你昨晚輸掉最後一筆錢,每一步,都在我的計劃之內。”
“你......你設計坑我?!”他目眥欲裂,幾乎要撲上來。
“坑你?”我笑了,“我若不設這個局,你會自己往火坑裏跳嗎?我當年費了多大勁才讓你戒掉賭癮,你全忘光了?這才安生幾年?”
“八萬六,加上公款,利滾利,到這個月底就是十二萬。你拿什麼還?”
趙建國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癱軟地靠在牆上,目光渙散地看向我,帶着最後一絲希望:
“曉芸,我們......我們畢竟是十幾年夫妻,這些債......”
我打斷他,聲音冷硬。
“從你睡了蘇小梅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只剩下債務關系了。”
我走到主位坐下,小芳立刻給我重新沏了杯熱茶。
我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才開口:
“現在,你面前有兩條路。”
“第一,我把這些借據和憑證往紀委一送。堂堂廠長嗜賭成性、挪用公款,證據確鑿,等着你的就是開除黨籍、公職,進去吃牢飯。”
“你忘了去年紡織廠那個副廠長是怎麼判的?”
趙建國汗如雨下,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第二,”我放下茶杯,“你主動打報告,說自己身體不好,難以勝任工作,申請病退,讓你兒子頂職進廠裏。”
“然後,你帶着你的蘇小梅,和這個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滾回農村老家去。”
“至於這些債,”我拿起那疊紙晃了晃,“只要頂職的事情辦妥,我看在兒子面上,幫你一筆勾銷。”
趙建國死死地盯着我,眼神裏充滿了怨恨和恐懼:
“姜曉芸......你......你好毒的心計!”
我輕笑一聲。
“趙建國,我若真毒,你現在已經在看守所裏了。我給了你十年風光,把你從底層撈上來。是你自己不知足,自尋死路。現在,我給你留一條活路,已經是念在最後一點夫妻情分,和兒子的臉面上了。”
屋裏一片死寂,只有孩子的哭聲和蘇小梅壓抑的抽泣。
良久,趙建國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嘶啞地問:
“我要是......要是都不選呢?”
我抬眼,目光銳利。
“那你盡管試試。”
“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這些白紙黑字的證據硬。”
他頹然癱坐在地上,雙手抱頭。
一夜之間,他從喜得貴子的廠長,成了活王八兼貪污犯。
而這一切,都是他曾經最依賴的妻子布下的局。
“我......我寫報告。”他終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蒼老不堪。
6.
趙建國的病退報告遞上去不久,批復就下來了。
準予病退,其子趙衛東符合頂職條件,進入廠裏工作。
鑑於趙建國早年有一定貢獻,對其經濟問題不予深究,發放一筆困難補助金,回原籍安置。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廠裏收拾東西,準備搬回市裏。
小芳高興地跑進來:
“姑!批文下來了!東子可以頂職進廠裏了!”
我去廠裏辦了相關手續。
趙建國來的時候,穿着一身半舊的中山裝,沒了往日的官威。
幾天功夫像是老了十歲,鬢角都有了白發。
“曉芸,”他啞着嗓子,“我們......今天就走。”
我點點頭:
“車已經安排好了,補助金夠你們回鄉下蓋間房,買幾畝地,安安生生過日子。” 他看着我,眼神復雜,有恨,有悔,或許還有一絲不甘:
“你......當真一點往昔的情分都不念了?”
我笑了笑。
“趙建國,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是你自己,一次次把這點情分作沒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我後悔了......”
“晚了。”我轉身,對小芳說,“送他們去車站。”
趙建國走了,帶着哭哭啼啼的蘇小梅和那個孩子。
送趙建國和蘇小梅回老家的是一輛破舊卡車。
車鬥裏堆着寥寥行李。
趙建國蹲在角落抽煙,蘇小梅抱着哭鬧的孩子,呢子大衣沾滿塵土。
車子駛離市區,駛向趙家莊。
“我們真的就這麼回去了?”蘇小梅聲音嘶啞。
趙建國猛吸一口煙:“不然呢?等着吃牢飯?”
“我不會種地......”
“不會就學!”趙建國暴怒,“你以爲你還是廠長姘頭?”
傍晚抵達時,村口老槐樹下的老人眯眼打量。
有人認出了趙建國。
“喲,建國嘛!咋回來了?”
“調回來了。”趙建國勉強扯出笑容。
老人看看簡陋行李,又看看狼狽的蘇小梅,眼裏閃過精光了然:
“回來好,落葉歸根。”
消息傳得飛快。
當年趙建國當廠長時,回村都是小汽車接送。
如今灰頭土臉,還帶着年輕女人和嬰兒。
“聽說犯了錯誤......”
“搞破鞋!”
議論聲隔牆飄進來。
趙建國蹲在多年未住的老屋裏,雙手抱頭。
土坯房漏雨,水井幹涸。
蘇小梅站在屋中央崩潰大哭:
“這怎麼住人!你說過要讓我做人上人!”
趙建國一巴掌扇過去:“閉嘴!再哭就滾!”
那一夜,三個人擠在發黴的土炕上。
趙建國睜眼到天亮,想起家屬樓的暖氣、沙發,還有姜曉芸端上的熱湯熱飯。
7.
第二天一早,生產隊長趙老四來了。
“你家還有三口人的地,明天上工。”趙老四遞過旱煙。
“對了,得把你爹娘前些年看病借的糧還上,八百斤玉米。”
趙建國愣住了。
他早把父母欠債的事忘幹淨了。
“連本帶利,二百個工。”趙老四拍拍他肩,“好好幹,有把子力氣就餓不死。”
趙建國在院裏站了很久。
八百斤玉米,以前一頓招待餐就能吃掉工人一月工資。
蘇小梅從屋裏出來:“我們真要去種地?”
“不然呢?”趙建國頭也不回,“你去打聽誰家需要幫工。”
“你要我去當傭人?”
趙建國轉身,眼神冰冷。
“你現在連當傭人都沒資格。”
“村裏誰不知道你是個破鞋?”
日子一天天過去。
趙建國被分到最累的挖渠組。
十幾年沒幹重活,第一天手上全是血泡,只算半個工。
蘇小梅更慘。
她去幾戶人家問幫工,都被拒絕。
女人們井邊洗衣,看見她就噤聲,眼神鄙夷。
只有村東頭王寡婦要照顧癱瘓婆婆,讓蘇小梅幫忙,一天兩個工分。
“灶台擦三遍,一滴油星不能有。”
“尿布用開水燙過再曬。”
“十二點準時開飯,晚一分鍾扣半分。”
蘇小梅咬牙應下。
半個月下來,瘦了一圈,手上滿是凍瘡。
孩子體弱多病,三天兩頭發燒。
趙建國嫌煩,常躲到村口下棋。
一天深夜,孩子又發高燒。
蘇小梅搖醒趙建國:“得去衛生所!”
趙建國摸摸孩子額頭,躺了回去:
“大半夜的,衛生所早關門了。拿涼毛巾敷敷。”
蘇小梅抱着滾燙孩子坐了一夜。
想起在機械廠時,趙衛東生病,姜曉芸都是連夜抱去醫院。
廠裏有小汽車,隨時能用。
眼淚掉在襁褓上。
8.
趙衛東頂職進機械廠技術科。
小夥子繼承了母親聰慧和父親相貌,但性格沉穩。
進廠第一天,姜曉芸把兒子叫到辦公室。
“你爸的事,你都知道了。”
趙衛東點頭。
“媽能替你鋪路,但路得你自己走。”姜曉芸說,“跟着劉工好好學,他是清華畢業的老技術員。”
她拿出信封:
“兩百塊錢和糧票,留着用。記住,在廠裏你是趙衛東,不是趙廠長兒子。踏實做事,本分做人。”
趙衛東確實爭氣。
白天跟劉工下車間,晚上自學機械原理。
不到半年就能獨立解決常見技術問題。
劉工對姜曉芸說:
“衛東是塊好料子。可惜了,要是正經考上大學......”
姜曉芸只是笑笑。
這年,國家允許在職職工報考成人高校。
消息傳來,姜曉芸第一時間找兒子:
“成人高考,你報不報?”
趙衛東眼睛一亮:
“我能行嗎?高中都沒讀完......”
“怎麼不行?”姜曉芸斬釘截鐵,“媽給你找復習資料,請老師,你只管安心學習。”
趙衛東看母親鬢角白發,鼻子一酸:
“媽,你爲我操心太多了......”
“傻孩子,”姜曉芸拍他肩,“媽這輩子,就你這麼一個指望。你出息了,媽所有的苦都沒白受。”
9.
農村生活磨碎蘇小梅最後幻想。
一年時間,她從嬌怯“廠長情人”變成面色蠟黃的農村婦女。
呢子大衣早被王寡婦用三斤玉米換走。
趙家寶三歲時,肺炎差點要命。
衛生所說必須送縣醫院,趙建國翻遍全家只找出五塊錢。
王寡婦借了二十塊:“寫借條,三分利。”
從縣醫院回來,趙建國蹲院裏抽一下午煙。
傍晚把煙頭一扔:
“我明天去縣城找活幹。”
蘇小梅眼睛一亮:“真的?”
“找不到也得找!再這樣全家餓死!”
趙建國走後,蘇小梅日子更難。
要照顧病孩,還要補趙建國那份工。
一天玉米地除草,村裏二流子趙三晃悠過來。
“小梅嫂子,一個人幹活累吧?”趙三色眯眯盯她腰身,“聽說建國哥在縣城搬磚,一天八毛錢夠幹啥?嫂子你這麼漂亮,跟了他真可惜......”
蘇小梅冷冷說:“嘴巴放幹淨點。”
“還端着架子?”趙三嗤笑,“全村誰不知道你是個破鞋,連孩子爹是誰都說不清......”
“你滾!”蘇小梅抓土塊砸去。
趙三悻悻走了。
但接下來幾天總出現,說下流話,有時動手動腳。
蘇小梅向生產隊長告狀,趙老四吧嗒旱煙:
“趙三那混賬,我會說他。不過小梅啊,你自個兒也得注意,寡婦門前是非多......”
“我不是寡婦!”
“和寡婦也差不多了。”趙老四慢悠悠,“建國一個月回來不了一趟,回來倒頭就睡。你們這日子,有啥意思?”
蘇小梅渾身發冷。
那晚,她抱虛弱孩子,看破屋頂漏下的月光,做了決定。
她要走。
趙建國一個月後回來。
瘦了一大圈,但眼神有光。
在縣城建築隊站穩,一天掙一塊二。
推家門,空蕩蕩。
灶台冷,水缸空。
土炕上只有破被子,不見蘇小梅和孩子。
桌上有張紙,歪歪扭扭字:
“趙建國,我受夠了。我帶孩子走了,別找我。欠王寡婦的錢,你自己還。”
趙建國捏紙在空屋站很久,突然暴怒掀翻桌子。
鍋碗瓢盆碎一地。
10.
過了兩年,趙衛東收到省工業大學成人教育學院錄取通知書。
機械廠大門口貼出大紅喜報。
姜曉芸在辦公室接到電話,手微微發抖。
放下話筒,一個人坐很久,眼淚無聲流下。
兒子來敲門時,她已擦幹淚,恢復從容。
“媽,我考上了。”
“媽知道了。”姜曉芸從抽屜拿出盒子,“打開看看。”
盒子裏是嶄新上海牌手表。
“你考上高中那年媽就買了,想等你上大學時送。”姜曉芸聲音很輕,“沒想到一等這麼多年。”
趙衛東眼睛紅了:“媽......”
“戴上吧。”姜曉芸親手給兒子戴表,“時間不等人,你要抓緊。廠裏已辦好停薪留職,安心讀書,學費生活費不用操心。”
趙衛東去省城上學後,姜曉芸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
改革開放春風吹遍,機械廠面臨轉型。
姜曉芸力主引進國外設備,開發新產品。
有人反對說風險大,她只一句:
“不改革,就是等死。”
事實證明她對。
新生產線投產,產值翻番,產品出口東南亞。
姜曉芸被提拔爲分管技術副廠長。
工作之餘,她給兒子物色對象。要能幹、踏實、明事理。
暑假,趙衛東帶回來女同學周慧。
圓臉大眼,說話帶笑,家在鄰省農村,靠自己考出來。
姜曉芸一眼相中。
周慧不矯情,到家裏幫忙做飯洗碗,和姜曉芸聊廠裏事也能說上幾句。
更難得她看趙衛東眼神有欣賞愛慕,沒有攀附。
“這姑娘不錯。”晚上姜曉芸對兒子說,“踏實,聰明,配得上你。”
趙衛東臉紅:“媽,我們還沒......”
“抓緊。”姜曉芸幹脆利落,“好姑娘不等人。畢業就結婚,媽給你們辦。”
11.
蘇小梅走後,趙建國徹底垮了。
辭縣城工作回村,整天喝酒。
王寡婦來要債,拿不出錢,被逼籤協議,老屋一半產權抵給王家。
村裏人開始還同情,後來見他爛醉如泥,都搖頭繞道。
一天趙三提酒瓶來:
“建國哥,喝點?”
趙建國醉眼朦朧接過大口灌。
“聽說小梅嫂子在南方,”趙三壓低聲音,“我表哥在深圳打工,說在發廊見過她......”
趙建國手一抖,酒灑一半。
“那孩子呢?”
“孩子?”趙三撇嘴,“聽說送人了。嫂子那樣的人,帶拖油瓶怎麼幹活?”
酒瓶摔得粉碎。
那晚趙建國發瘋似的砸家裏東西。
最後癱狼藉中嚎啕大哭。
哭失去一切,哭荒唐前半生。
第二天,人們發現趙建國倒村口老槐樹下,口眼歪斜,半邊身子不能動。
中風。
趙老四組織送縣醫院,搶救後落下殘疾。
右腿瘸,右手發抖,說話含糊。
醫藥費村裏墊,趙建國欠了全村債。
住進村裏敬老院。
廢棄倉庫改的土房子,和兩個孤寡老人擠。
村裏每月給十五塊錢,二十斤玉米面。
天氣好時,他坐門口曬太陽,看村裏孩子跑來跑去。
有時會模糊念叨:
“曉芸......東子......”
沒人聽清。
趙衛東和周慧畢業後兩人分配回原籍,趙衛東回機械廠技術科,周慧進市工業局。
國慶節,姜曉芸給兒子辦婚禮。
和平飯店二十桌。
廠領導、市幹部都來,熱鬧非凡。
姜曉芸穿絳紫套裝,頭發一絲不苟,站門口迎客。
五十六歲眼角有皺紋,但身板筆直,眼神清亮。
“姜廠長,恭喜!”
“衛東有出息,隨您!”
“新娘子真俊,郎才女貌!”
道賀聲不絕。
姜曉芸微笑應酬,偶爾抬眼看看台上新人。
趙衛東穿嶄新西裝,胸前紅花。
周慧一襲紅裙,笑靨如花。
司儀讓新人敬茶,趙衛東端茶杯到母親面前,突然跪下。
“媽,”聲音哽咽,“兒子今天成家了。謝謝您......謝謝您把我養大,教我做人。”
滿場寂靜。
姜曉芸接茶杯,手微顫。
喝一口,扶起兒子:
“傻孩子,大喜日子哭什麼。以後好好過日子,媽就放心了。”
敬茶環節本該還有父親,但沒人提趙建國。
賓客心照不宣。
那個曾經風光的趙廠長,早已是往事裏一個名字。
婚禮結束,姜曉芸一個人回家。
客廳坐很久,從抽屜拿出相冊。
翻開,第一頁黑白結婚照。
二十歲的她和趙建國,穿軍裝樣式衣服,表情拘謹。
那時,她剛穿越不久,被迫嫁這個賭徒時。
照片上趙建國眼神飄忽,一臉不情願。
而她,姜曉芸,直視鏡頭,眼神有超越時代的堅定。
“都過去了。”她輕聲說,合上相冊。
窗外夜色城市燈火通明。
遠處機械廠煙囪靜靜立着,像時代紀念碑。
12.
又過了兩年,趙衛東兒子出生。
姜曉芸抱襁褓中孫子,第一次在衆人面前溼眼眶。
小家夥白白胖胖,哭聲洪亮,取名趙明遠。
“明遠,明遠,”她低聲念,“前途光明,志存高遠。”
周慧坐月子,姜曉芸請假親自照顧。
燉湯,洗尿布,忙裏忙外,臉上始終帶笑。
廠裏年輕人私下議論:
“姜副廠長這麼厲害的人,在家也是普通奶奶嘛。”
只有老員工知道,這女人曾怎樣在時代洪流中,憑一己之力扭轉整個家族命運。
1992年機械廠改制,成立股份有限公司。
姜曉芸被推選爲董事兼副總經理,趙衛東成技術部部長。
春節前廠裏組織慰問離退休職工。
名單上有趙建國名字。
雖病退,名義上還是廠裏職工。
工會主席小心翼翼問:“姜總,趙建國那裏......”
“按標準準備慰問品,”姜曉芸頭也不抬,“讓辦公室派人送去。”
慰問品一袋米、一桶油、兩百塊錢。
去的人回來說,趙建國住村敬老院,癱瘓在床,神志時清時糊塗。
東西交村幹部代管了。
姜曉芸點頭,沒說話。
那晚她做夢。
夢見七十年代趙家莊,拿燒火棍追趙建國滿院子跑。
趙建國抱頭鼠竄,連連求饒:
“曉芸我錯了!我再也不賭了!”
醒來天還沒亮。
她起身到陽台,看城市晨曦一點點染亮天際。
三十年了。
從穿越到如今兒孫滿堂,走了一條漫長艱難的路。
有恨,有痛,有不甘,但更多是釋然。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她姜曉芸這輩子,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自己。
也對得起那個曾經依賴她、又背叛她的男人。
至於趙建國和蘇小梅,他們早已是她人生棋盤上,兩顆無關緊要的棄子。
晨光中,新的一天開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