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樣的表情和眼神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出現在顧修遠的臉上。
也許......是我看錯了嗎?
隱藏在他眼底的,竟然有一絲心疼。
一時之間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我心裏盤算的全是被他趕出門後今天晚上該吃什麼?去哪裏過夜?
腦海裏轉了一圈,似乎回到難民區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不知我原本的“一席之地”有沒有被別人占領。
正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時,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雙大手。
顧修遠忽地拉起我,讓我與他對視。
他聲音語氣嘲弄地說道;“狼心狗肺?恩將仇報?”
“安棠,你倒是越發會說些討巧的話了。”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應答。
只覺周身的空氣都變得凝滯,壓得我喘不過氣。
從前在他身邊時,我性子驕縱,從不肯說半句軟話,事事都要爭個高低。
可如今歷經顛沛,早已沒了當初的底氣,只想安穩度日。
怎料一句謹慎的辯解,反倒惹得他不悅。
顧修遠的聲音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感,“從前你闖禍惹事,鬧得相府雞犬不寧,也沒見你怕丟我臉面。”
“現在......”他頓了頓,“你什麼時候會這樣給人服軟了?”
說到最後,我竟然覺得他有些落寞。
什麼時候呢?
或許是在我因爲餓肚子去撿路邊的爛菜葉時。
又或許是在大雪天被凍得瑟瑟發抖時。
再或許是東竄西逃躲避流氓的騷擾時。
那些我不願意回憶的曾經,都成了我今日服軟的原因。
我艱難地咽下涌上心頭的苦澀,訥訥道:“從前年少無知不懂事,如今......如今只想安分守己地留在相府,不想給相爺添麻煩。”
更重要的是,我認清了自己的不自量力。
曾經的那些骨氣在真正面對世間時太過無力。
再說了,從前不就是因爲我的性子才讓他頻頻動氣嗎?
如今我改了,他本應歡喜的。
聽了我的話,顧修遠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開心。只是默默地離開了。
我心驚膽戰地過了一夜。
並沒有等來顧修遠找人把我扔出去。
第二天一早,管家帶了一沓厚厚的銀票來找我。
“夫人,這是相爺吩咐給您買衣裳和胭脂水粉的銀票。”
“相爺還說了,夫人喜歡什麼便買下,不夠的話回府說一聲就行。”
我捏着那沓銀票愣在原地,感覺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已經有太久沒有拿到過這樣多的銀票了。
每一張面額都不小,顧修遠出手倒是和以前一樣闊綽。
曾經他爲了讓我少在他身邊轉悠,便常常拿出銀票給我出去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那時的我還總是憤懣不平,埋怨他用錢財打發我。
現在想來還真是不識好歹。
錢財明明才是真正的安全感。
我走在大街上,看見曾經每次進去逛免不了一擲千金的羽衣閣和萬寶堂。
心裏竟難得的一絲想進去欲望都沒有。
因爲我在最飢餓時曾想過,這裏的一件衣裙便能頂普通人家一年的開支。
那裏的一件珠寶足夠城裏施粥一月。
這麼想着,覺得買這裏的東西實在是浪費。
現在我只要吃飽穿暖就好了,買那麼多東西做什麼。
就這樣,我兩手空空地回了府。
想着找地方把那一沓厚厚的銀票藏起來。
萬一哪天顧修遠把我趕出去了,這些銀票也夠我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可是藏哪裏呢?
我到處搜索屋內的各個地方,總覺得藏哪裏都不夠安全。
最後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把它放在了我的枕頭下。
這樣每日一伸手就能摸到,最好。
晚上顧修遠破天荒地問起我今日逛街買了些什麼東西。
我免不得又是一愣。
堂堂顧相什麼時候開始關心這種小事了?
我拿起木梳輕輕梳理着我的發梢,裝作若無其事的回道:“沒遇到喜歡的,就沒買。”
顧修遠狐疑道:“一件都沒買?”
我咬着唇輕輕點頭。
希望下一秒他不要突然問我把銀票要回去。
幸好他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並未提起這件事。
只是他突然起身走到我的身後,輕撫着我早已不如從前絲滑的頭發。
“你以前最寶貝的就是你的頭發,從來都是要配最好的桂花油。”
是了,我摸着自己如今枯黃的發梢。
曾經我是最寶貝這頭烏黑濃密的頭發的。
可是身爲一個流民,我沒有銀子和精力去照顧它。
嚐嚐吃不飽飯的原因導致頭發隱隱有些幹燥發黃。
也正因如此,以後我會想盡辦法讓自己多一些保障的。
06
顧修遠又沉默了,已經數不清這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第幾次沉默了。
我莫名有些心虛,畢竟私吞了那麼多錢,我害怕被他發現端倪。
思及此,我扯了一個不算自然的笑,“以前是以前,現在的安棠有口飯吃就行,很好養活的。”
話裏話外我都極力地想向他證明我真的不是以前那個嬌縱的安棠了。
因爲那個安棠在這丞相府,在顧修遠面前,活不下去。
在外面,也活不下去。
這一夜我枕着塞着銀票的枕頭睡的香極了。
第二日,管家又給我送了一沓銀票,比前一天的還要厚。
“相爺擔心夫人喜歡什麼又舍不得買,故而讓奴才多送些銀票來。”
我現在看到銀票就兩眼放光,忙不迭地收下了。
這下直接從衣食無憂變成了錦衣玉食。
就算有一天真的趕出相府,只要我不做生意,這輩子恐怕都花不完。
可是很快管家又告訴我一個消息。
老夫人從菩提寺拜佛回來了,便急忙去迎接。
一瞬間,我的心又一次跌落到了谷底。
因爲顧修遠的母親是非常不喜歡我的。
一是因爲我娘家被抄了家,老夫人覺得顧修遠少了一份助力。
二是因爲當初顧修遠娶了我之後更不願納妾了,成婚五年也就只有付柔進了門。
所以她覺得我是個狐狸精。
那時我還安慰自己,狐狸精是誇我長得好看的意思。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無所出。
成婚五年,我膝下仍然無兒無女。
總而言之,老夫人討厭我簡直就是情有可原。
所以對於她聽到顧修遠把我接回來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並且回來之後就罰我跪在壽安堂這件事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顧修遠今天不在,不過就算他在也不會爲了我忤逆老夫人。
倒不如我乖乖讓她罰完。
我靜靜地等着,直到太陽下山,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才過來叫我進去吃飯。
我揉了揉跪的通紅發腫的膝蓋一步一瘸地踏進門。
不出所料,付柔果然也在,見到我的“慘狀”之後眼裏的嘲笑都要溢出來了。
可她仍是強壓着自己,露出那種驚訝又心疼的表情。
比戲班子裏的角演的還好。
她明知故問道:“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沒等我說話,老夫人率先冷聲開口:“怎麼,在外面的好日子過慣了?現在不過是跪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
我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嘴唇,並未應聲。
這事我有經驗,越頂嘴越沒有好果子吃。
所以我幹脆低眉順眼,當她的話是耳旁風就好了。
付柔卻並沒打算放過我,主動接過老夫人的話。
“老夫人還不知道吧,夫人在外面過得可辛苦了。”
“不僅跟流民一起以天爲被,以地爲席,還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妾身聽說有的餓急了還會易子而食呢。”
我心裏咯噔一聲,付柔這是想害死我。
她越說越誇張,引得老夫人直接黑了臉。
“啪—”一聲清脆的拍桌子的聲音讓付柔閉上了嘴。
老夫人銳利的眼神直直看向我,“你當真過得是這樣的日子?”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流民生活艱辛,卻也只是吃野菜撿菜葉,並沒有付姨娘說的那麼嚴重。”
老夫人的眉頭越皺越緊,我知道她是覺得我給丞相府丟人了。
有我這樣一個娘家被流放,自己又當過流民的當家主母,足夠讓顧修遠成爲京城的笑談。
可是事已至此,我只能低着頭不說話。
沉默了半晌,老夫人開口:“你在外面風餐露宿了這麼久,想必身子也不太康健,既如此,你就好好休息,日後還是讓付姨娘多侍奉遠兒一些吧。”
“是。”我乖巧地回答。
老夫人有些驚奇地看着我,“你說什麼?”
我愣了一下,又重復道:“妾身說,是,一切聽您的安排。”
話落,老夫人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似乎是在探究我這話的真假。
又像是不敢相信這話是我說出來的。
她語氣稍微和緩了幾分:“看來,你如今倒是懂事了不少。”
我微微點頭,“是。”
說完以後我便坐下,開始眼觀鼻鼻觀心。
反正她的意思就是讓我離顧修遠遠一些,多給付柔一些機會。
要求雖然冒昧,我倒是求之不得。
不過我倒是不明白,顧修遠不是很愛付柔嗎?
他們之間還要相處什麼?
說來,付柔入府也三年了,她的肚子竟然也沒有動靜。
07
當夜,顧修遠又一次到我的房中。
我遵循老夫人的話,對他說道:“相爺今夜不如去付姨娘處吧。”
他蹙了蹙眉頭,“你身子不便?”
我搖搖頭,不想冒着風險對他撒謊。
“老夫人想讓相爺跟付姨娘早日有個孩子,妾身自然不能總是纏着您。”
顧修遠看着我,突然說道:“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忽視了他語氣中隱隱的期待,笑着說:“妾身自然希望相爺能夠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我的話似乎踩到了顧修遠的某根弦。
他突然大步走過來,雙手死死地禁錮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與他對視。
咬牙切齒地說道:“安棠,你是不是瘋了?”
“妾身沒有。”
“那你就是在跟我生氣對不對?”他語氣越來越急。
我搖搖頭,“妾身不敢。”
我眼看着顧修遠眸子裏的光一點點消散,心裏卻沒有半點波瀾。
那日之後,我許久沒有見到過顧修遠。
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個夜裏,他喝的爛醉來到我的院子裏。
見到我便用力抱着不鬆手。
“相爺喝醉了。”
他扶着我的臉呢喃道:“阿棠,我沒醉。”
我堪堪扶住他的身子將他放在床上。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阿棠,你變回來好不好?”
“像以前一樣發脾氣,像以前一樣想說就說想笑就笑好不好?”
“我納了付柔不假,可我從來沒碰過她,我只是將她當成妹妹一樣看待。”
“阿棠,你變回來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以前,是愛我的。”
我斂下眼眸,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裏。
“相爺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他紅着眼睛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身形刻進骨子裏。
我坐在床邊守着,直到親眼看着他呼吸逐漸變得均勻。
至於他說的像以前一樣......
人這輩子,哪有一成不變的呢?
我躡手躡腳地換上夜行衣和早已收拾好的包袱。
頭也不回地踏入黑夜。
自然沒看到床上緩緩睜開眼睛的顧修遠。
一年後。
我在南城開了一家糕點鋪,每日限做一百份。
味道很好,生意不差,請了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杏兒幫忙。
日子過得輕鬆又舒坦。
我生了個像自己翻版一樣的女兒。
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惹人憐愛。
我給她取名安謐。
謐兒開口第一次開口叫娘時,我遇到了離開京城後的第一個故人-顧修遠。
他沒有上前,只是買了份糕點後便端坐在鋪子的一角靜靜地看着我和謐兒。
一連許多天都是如此。
杏兒打趣我:“棠姐,這位客人怕不是看上了您吧。”
我笑着搖搖頭,向她講述了我和顧修遠從前的故事。
話畢,杏兒心疼地看着我說:“所以他真的喜歡那個付柔嗎?”
“不。”我否認道。
“他只是想行使自己作爲夫君的權利。”
第一次見到付柔時我便知道顧修遠不喜歡她。
至於爲什麼留下她。
很簡單,因爲他不想讓我驕縱,他想讓我像別的夫人那樣安分,懂事。
當年心氣頗高的我當然不會按照他的想法改變自己。
所以我離開了。
至於做什麼虧什麼,這其中自然也有顧修遠的手筆。
他就是想看我一窮二白後對他搖尾乞憐。
這一次我成全他。
可他還不滿足,竟想要我變成從前的模樣。
真是可笑。
一位相熟的客人買了三份糕點後問道:“安老板,你這糕點味道這麼好,爲什麼不開到京城去啊?”
當然是因爲我不缺銀子,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