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我看着那個丟了錢的女生,她穿着嶄新的花襯衫,一臉委屈。
又看看天美身上洗得發白的舊校服。
沒再多想,我往前挪了兩步,膝蓋一彎,直接跪在了水泥地上。
我低着頭,對着班主任的鞋尖:
“李老師,是我沒管好孩子。給您添亂了。”
“錢我們賠。多少,您說個數,我這就補上。”
天美跟我回了家。
長長的山路,我們一前一後地走。
她的步子很急,像是在逃離什麼。
我跟着,腿腳有些發軟。
快到村口時,她突然停下,轉過身。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看着我,眼睛紅得厲害,但沒哭。
她再一次說:
“我沒偷錢。”
我說:
“記得還我。”
天美當然不會偷錢。
可去之前已經有人悄悄告訴我。
那個女生,是某個校領導的侄女。
當時按照我淺薄的見識,我並不知道這會對天美造成多大的傷害。
不知道她會因此在學校被孤立,被叫做小偷,被指指點點。
我只是覺得她的前途,不能因爲五十塊錢斷在這裏。
山裏的夜來得早,回到家時,灶膛裏的火已經滅了。
天美沒吃飯,直接回了柴房。
那晚,我聽見壓抑的哭聲從門縫裏漏出來,細得像針,扎在我心上。
可我坐在門檻上,一動沒動。
哭吧,孩子。
哭完了,就把眼淚咽進肚子裏。
第二天,天美早早走了。
她背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腳步很沉。
我站在院門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就像當年送她去寄宿小學時一樣。
不一樣的是,這次她沒有回頭。
5.
就在她緊張備考的時候,家裏出事了。
我的孫子,在外面跟人賭錢,欠了一屁股債,被人堵在家裏打斷了一條腿。
討債的人撂下話:
三天內拿不出五千塊錢,另一條腿也別想要了。
那天下午,家裏能賣的都賣了。
下蛋的母雞、過年的臘肉、兒子結婚時打的櫃子、兒媳陪嫁的縫紉機。
東西一件件搬出去,院子一點點空下來。
最後湊了兩千,還差三千。
太陽下山時,兒子跪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褲腿:
“媽,那是您親孫子啊!他腿要是瘸了,一輩子就毀了!”
“天美......天美是個女娃,書念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人......”
親家母親家公一言不發,坐在堂屋的條凳上。
他們的臉隱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都看着我。
兒子,兒媳,躺在床上呻吟的孫子,還有默默站在門邊的天美。
空氣死寂。
連院子裏的雞都不叫了
風從破了的窗紙鑽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
牆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也跟着晃。
我,兒子,還有天美。
她的影子最小,卻站得最直。
前途和性命,外孫女和親孫子。
在所有人眼裏,這根本不需要選。
天美慢慢走了過來。
她的臉很平靜,甚至有些麻木。
她認命了。
就像當年明媚認命一樣。
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外婆,我不念了。”
可一個顫抖的聲音突然出聲:
“錢我來出,不用你們管。”
是兒媳婦。
一直沉默的她終於出聲,
“我去賣血,去城裏打工,我的孩子我自己管。”
她轉身看着天美,看了很久,然後伸出那雙布滿裂口的手輕輕摸了摸天美的頭。
“走吧。”
“快走出去,這輩子都別回這個糟心的地方。”
天美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想說什麼,兒媳婦卻已經轉過身,走進裏屋,關上了門。
那扇薄薄的木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6.
後面天美去上了大學。
她走的那天,我沒去送。
我坐在女兒的墳前,拔草,拔得很仔細。
一根一根,把那些荒草連根拔起。
就像要把天美和這座山的聯系,也一根根拔幹淨。
天美沒再回來過。
我給她寄過去的錢也被退回來,而且更多。
第一次收到退回來的匯款單時,我盯着那數字看了很久。
三百。
我寄去一百,她退回來三百。
附言欄裏只有兩個字:還債。
我知道這是她在還我的錢。
可是這樣她怎麼會過得好呢?
她把所有時間都拿去打工了,還怎麼念書?
我拜托同村識字的人寫信告訴她不要給我寄錢,可她沒回信,依舊這樣。
每個月,匯款單準時到。
金額越來越大。
一百,三百,五百。
我的欠條本子早就燒了,可她的賬,卻記得比誰都清。
除了想念天美,我的身體也出現了一些變化。
先是幹活時容易喘,後來是吃飯咽不下去。
再有一次莫名暈倒後,我被同村人帶去醫院,查出了癌症。
醫生搖着頭說:
“去大醫院看看吧,咱這兒治不了。”
我說:
“去京市吧,大城市,看的好。”
我沒說出口的後半句是:
沒準我也能見見我的天美。
可京市真的很大。
大得讓人心慌。
高樓一幢挨着一幢,馬路寬得能並排跑好幾輛車。
人擠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多看我一眼。
我攥着用布包了好幾層的病歷和錢,在醫院走廊裏轉了很久。
問路時,人家說的話我都聽不大懂。
最後是一個掃地的阿姨,看我實在可憐,領着我去掛了號。
醫生看了檢查結果,說:
“早期,能治。”
我鬆了口氣。
可他又說:
“手術加化療,大概要五萬。”
我捏了捏懷裏的布包。
那裏有我這輩子所有的積蓄。
賣雞蛋的、編筐的、挖草藥的、還有天美寄回來被我偷偷存起來的。
一共四萬八千六百二十三塊七毛。
還差一千多。
我說:“治。”
醫生看了我一眼:“家屬呢?得籤字。”
我說:“就我一個。”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了什麼。
“先去辦住院吧。”
我沒去辦住院。
我出了醫院,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然後去了天美的學校。
那是大學,比我見過的所有房子都氣派。
大門敞開着,我卻不敢進。
我在門口站了半天,直到保安過來問:
“大娘,您找誰?”
我說:“我找我外孫女,趙天美。”
保安態度好了些:
“哪個系的?我幫您問問。”
我說不上來。
我不知道天美學的是什麼,不知道她在哪個系,甚至不知道她住哪棟樓。
最後我只能說:
“她學習很好。”
保安笑了:
“學習好的多了。您有她電話嗎?”
我搖頭。
他嘆了口氣:
“那您在這兒等等吧,下課時候人多,沒準能碰上。”
我沒等。
我繞着學校的圍牆走。
走到一面貼滿照片的牆前,停住了。
那是一個紅色的榜單。
紅色,應該是很好的。
我在第三排找到了天美。
照片上的她穿着白襯衫,扎着馬尾,對着鏡頭笑。
那笑容很淺,但眼睛亮亮的。
再下面是幾行小字,我不認識。
但那應該是誇贊我們天美的話吧。
我伸出粗糙的手,隔着玻璃,輕輕摸了摸照片上她的臉。
真好看。
像電視裏的人。
我的外孫女,就應該這樣。
我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直到腿站麻了,才慢慢轉身離開。
7.
可我忍不住。
第二天,我又去了。
這次我鼓起勇氣,走進了校園。
我攔住一個戴眼鏡的女生,問她認不認識趙天美。
她眼睛一亮:
“天美學姐啊!認識!她可厲害了!”
她熱情地帶我去教學樓,說天美這會兒應該在上課。
走到一棟樓下時,我們聽到了爭吵聲。
不對,不是爭吵。
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聲音很大,很急:
“老師,我真的不能去。這個機會......您給別人吧。”
另一個聲音說:
“天美,這是學校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交換生名額,去國外學習一年。你的成績、你的能力,都是最合適的。多少人擠破頭都想要......”
天美打斷了他,
“我知道。”
“但我真的去不了。”
“爲什麼?有什麼困難你說,學校可以想辦法幫你解決。”
沉默。
長久的沉默。
然後我聽見天美說:
“因爲錢。”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上。
“我沒有錢。出國要保證金,要生活費,我......”
她說不下去了。
我站在樓梯拐角,手腳冰涼。
戴眼鏡的女生尷尬地看着我,小聲說:
“天美學姐家裏條件好像不太好,她一直在打工......”
我沒聽完,直接沖了出去。
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我看見天美站在辦公桌前,背挺得筆直。
她對面坐着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應該就是老師。
“天美!”
我喊她。
天美猛地回頭,看見是我,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外婆?您怎麼......”
我沒理她,直接走到老師面前,深深地彎下腰:
“老師,對不起,我家孩子不懂事。”
我語無倫次,但說得很急:
“她去,她去的。多少錢我們都出。您別聽她的,她小孩子亂說話......”
天美沖過來拉我的胳膊:
“外婆!您別說了!”
我甩開她,繼續對老師說:
“我有錢,我真的有錢。您等着,我這就去取......”
老師站起來,有些無措:
“大娘,您別激動。這個事得尊重學生本人的意願......”
我打斷他,
“她願意!”
“她就是怕花錢!您別聽她的!”
周圍的人圍了過來。
走廊裏,教室裏,好多學生探頭看。
天美的臉一點點白下去。
她看着我,眼睛裏的東西一點點碎掉。
然後她崩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天美崩潰。
她那麼要強的人,從來不在人前哭的人,突然就哭了。
不是小聲啜泣,是號啕大哭。
她蹲在地上,抱着頭,哭得渾身發抖。
她抬起頭,滿臉是淚,
“您到底要逼我到什麼時候啊!”
“我沒錢!我真的沒錢!我連吃飯的錢都要算計着花!我拿什麼出國啊!”
她指着周圍的同學:
“您看看他們!他們穿的什麼,我穿的什麼!他們用的什麼,我用的什麼!”
“我每天打三份工!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我撐不下去了外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您就放過我吧......求您了......放過我吧......”
我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手還攥着那個布包,裏面是我全部的積蓄,是我治病的錢。
可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8.
後面天美把我送到火車站。
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
她眼睛腫着,臉是木的。
進站前,她塞給我一個塑料袋,裏面是幾個面包和一瓶水。
“路上吃。”
她說,聲音是啞的。
我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她轉身走了。
沒有回頭。
我拿着車票,站在檢票口前,卻邁不開腿。
我看着天美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
然後我轉過身,走出了火車站。
我沒上車。
而是去了天美的學校,找到了她的輔導員。
那是個年輕的女老師,姓陳,戴眼鏡,說話很溫和。
我把布包放在她桌上,解開。
四萬八千六百二十三塊七毛。
零的整的,堆了一桌子。
陳老師愣住了:
“大娘,您這是......”
我的聲音在抖,
“老師,這錢,您幫我給天美。就說是......就說是有人資助她的。”
我把錢往前推了推:
“讓她去國外念書。讓她......別那麼累。”
陳老師看着我,眼睛慢慢紅了。
“大娘,這錢......”
“您別說是我給的。”
“您就說......就說是個好心人。”
我站起來,對她鞠了一躬:
“拜托您了。”
走出辦公室時,我的腳步很輕。
懷裏的布包空了,心也空了。
可又好像,有什麼東西終於落下了。
後面我留在了城裏。
這裏能賺錢。
我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地下室,很小,很潮,但便宜。
白天,我去各個小區撿瓶子、收紙箱。
晚上,我去餐館後廚洗碗。
我的病,我沒再去治。
五萬塊錢,能買天美一個前途。
值了。
只是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咳嗽越來越重,有時候痰裏帶血絲。
吃飯越來越難,咽一口饅頭都要喝好幾口水。
可我不敢停。
天美出國的保證金夠了,還有生活費呢?還有機票呢?
我得掙。
9.
就這樣到了天美回國這天。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公交車停在了火車站,下車後,眼前突然一黑。
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我好像看見了天美。
她從一輛車上下來,身邊跟着幾個人,正說着什麼。
我想躲開她,怕她看見我。
可身體不聽使喚。
我倒在地上,額頭磕在馬路牙子上,溫熱的血淌下來。
迷糊中,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喊:“讓開!我是醫生!”
然後是一雙溫暖的手,按在我的頸動脈上。
還有那個熟悉的聲音,帶着驚慌:
“外婆?!”
我想說,認錯人了。
可我說不出話。
再次醒來時,我在醫院。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
我偏過頭,看見了天美。
她背對着我,正在穿白大褂。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給她鍍了一層金邊。
真好看。
我的天美,當醫生了。
她轉過身,看見我醒了,愣了一下。
然後把頭偏到一邊去。
不看我。
一旁的兒媳婦迎了上來,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城裏,她紅着眼眶罵我:
“死老婆子!說好自己出來治病了!結果一個人在這兒遭罪!你是要氣死我!”
她罵着罵着,眼淚掉了下來:
“要不是天美碰巧看見你......你死在外頭都沒人知道!”
我看着天花板,不說話。
我知道她把所有事情都和天美說了。
錢的事,病的事,我沒治病的事。
天美也什麼都沒說。
她只是每天來查房,看看我的病歷,問問護士我的情況。
然後轉身就走。
不跟我說話。
就這樣,我們在醫院住了一天又一天。
我的病情卻在惡化。
醫生找天美談了好幾次,我聽見他們在走廊裏說話。
“趙醫生,您外婆的情況......不太樂觀。”
“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手術意義不大,建議保守治療。”
天美沉默了很久,說:“我知道了。”
她走進病房時,手裏拿着我的化驗單。
站在床邊,看了很久。
我說:
“對不起啊天美,得了你治不好的病,讓你爲難了。”
天美猛地抬頭。
她的眼睛很紅,很紅。
然後她情緒大爆發了。
那是我第二次看見她崩潰。
她把手裏的化驗單揉成一團,砸在地上,然後開始哭,一邊哭一邊喊:
“您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要這樣啊!”
“把錢都給我!自己病成這樣都不治!您是要讓我愧疚一輩子嗎!”
“您知道我收到那筆‘資助’的時候有多高興嗎!我以爲我終於可以喘口氣了!我以爲真的有好人幫我了!”
“結果呢!結果是我外婆拿命換的錢!”
她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您讓我怎麼辦啊......我恨了您那麼多年......結果您把什麼都給我了......我怎麼辦啊......”
病房裏很安靜。
只有她的哭聲,和儀器滴滴的聲音。
我看着天花板,眼淚順着眼角流進鬢角。
“對不起。”
我說。
天美抬起頭,滿臉是淚:
“我不要對不起!我要您好好活着!我要您看着我結婚、生孩子!我要您享我的福!”
她爬過來,抓住我的手:
“您不能死......您不能死外婆......我還沒讓您過上好日子呢......”
我反握住她的手。
很緊很緊。
10.
我們倆好像和好了。
只是天美更忙了。
她不肯放棄一絲救治我的可能。
她聯系了腫瘤科的專家,制定了新的治療方案。
她每天穿梭在兩個科室之間,
婦產科和腫瘤科。
白天,她給孕婦接生,迎接新生命。
晚上,她守在我床邊,盯着輸液管。
我知道她爲什麼選擇成爲婦產科醫生。
她還是沒忘了她的媽媽。
她在救那些本該和她媽媽一樣命運的女人。
她在彌補那個年紀輕輕就死在田埂上的母親的遺憾。
我的天美,很偉大。
可我的身體還是越來越差。
化療的副作用很大,我每天都在吐。
頭發掉光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天美看着我痛苦的樣子,有一次突然問:
“外婆,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眼睛紅紅的:
“讓您更痛苦了。”
我搖搖頭。
用盡力氣說:
“我也想......多留一點時間......多看看你。”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
“但是......我也想去看看......我的女兒。”
天美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握住我的手,點點頭:
“好。我們回家。”
11.
天美陪我回了大山裏。
車開不進村,最後一段路,是她背我走的。
伏在她背上時,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背着她,走很長的山路去學校。
那時她那麼小,那麼輕。
現在她長大了,能背得動我了。
可我也輕了,輕得像一片葉子。
回到老屋時,院子裏的草已經齊腰高。
兒子一家早就搬去了鎮上,房子空了很久。
天美把我放在堂屋的竹椅上,然後去打水,掃地,收拾屋子。
她幹活很利落,像她媽媽年輕時一樣。
下午,她說:“外婆,我帶您去看看媽媽。”
我說:“好。”
她背起我,往後山走。
路還是那條路,只是更窄了,被荒草淹了一半。
明媚的墳前,天美把我放下來。
她拔草,拔得很仔細。
然後她從包裏拿出一塊新刻的墓碑,換掉了那塊已經腐朽的木牌。
墓碑上寫:李明媚之墓。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母親張招娣、女趙天美立。
我說:
“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幹什麼。”
天美說:
“您是她媽媽,我是她女兒。我們是一家人。”
她扶着我在墳前坐下。
我對着墓碑,說了很多話。
說天美考上大學了,當醫生了,救了好多好多人。
說她很爭氣,很出息。
說我就要來看她了,讓她別着急。
說我這些年,很想她。
說到最後,我累得睜不開眼。
天美一直在旁邊叫我:
“外婆,外婆。”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着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
“不要叫我外婆了。”
“你是我親生女兒的親生女兒,我們怎麼會是外人呢。”
天美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她張了張嘴,試了好幾次,終於喊出了那個她從未喊過的稱呼:
“姥姥。”
聲音很輕,很顫。
可我聽清了。
我笑了。
我說:“哎。”
然後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很熟悉,很溫柔:
“媽。”
我轉過頭,看見明媚就站在墓碑旁。
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還是十六歲出嫁那天的模樣。
她朝我伸出手,臉上是我幾十年未曾再見過的、毫無陰霾的笑。
“媽,辛苦了。”
她說。
我顫巍巍地抬起手。
兩只手,
一只屬於我的明媚,一只屬於我的天美,
同時握住了我。
三代人的手,疊在一起。
溫暖從指尖傳過來,一直傳到心裏。
我慢慢閉上眼睛。
這次,我沒有再睜開。
12.
後來,村裏人說,那天下午,後山傳來很長很長的哭聲。
是天美在哭。
她跪在兩座墳前,
一座是母親的,一座是姥姥的。
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太陽下山,月亮出來。
哭到嗓子啞了,眼淚幹了。
然後她站起來,對着兩座墳,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轉身下山。
再也沒有回來。
只是在很多年後,村裏的小學收到了一筆捐款。
捐款人是“趙天美”。
錢用來修了新校舍,買了新桌椅,還請了老師。
校長問捐款人有什麼要求。
對方說:只有一個要求。
讓所有女孩都能上學。
讓她們,都能飛出去。
校長在新建的教學樓前立了塊牌子,上面寫着三個名字:
張招娣,李明媚,趙天美。
不同的姓氏,卻阻擋不了我們會是最親密的家人。
永遠永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