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巴黎，塞納河畔。
奧賽博物館的修復實驗室裏，陽光透過高高的拱窗灑在長桌上。蘇清晏戴着白色棉布手套，正用極細的刷子清理一件唐代琉璃器上的千年塵埃。
琉璃器是一尊飛天像，只有手掌大小，卻精美絕倫——衣裙飄逸，姿態曼妙，彩色的琉璃在光線下折射出虹一般的光芒。這是三年前從周明遠案中追回的重要文物之一，已經在歐洲流落了半個世紀。
“蘇博士，有您的快遞。”助手敲了敲門，遞進來一個精致的木盒。
蘇清晏小心地放下刷子，摘下手套。木盒上貼着一張卡片，熟悉的字跡：“清晏，生日快樂。這份禮物，五年前就該給你了。——沈聿”
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枚翡翠平安扣，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父親蘇明誠和沈聿的父親沈國華，兩人並肩站在一家古玩店門口，笑容燦爛。照片背面寫着：“1988年春，琉璃廠。與明誠兄初識，一見如故。”
原來他們的父親真的是故交。蘇清晏撫摸着照片，眼眶微熱。
五年了。
距離那場驚天動地的周明遠案，已經過去五年。
這五年，世界發生了太多變化。蘇清晏完成了在北外的學業，申請到法國索邦大學的藝術史博士項目，專攻中國古代琉璃器修復與研究。母親趙雅芝的肺癌在手術後奇跡般地沒有復發，現在在北京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店，日子平靜安樂。
陸承洲已經是最高人民法院最年輕的法官之一，去年結了婚，妻子是同行，今年剛有了一個女兒。偶爾的聯系中，他字裏行間都是滿足的幸福。
顧夜白在維也納深造兩年後，回到北京創立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專門爲文物紀錄片配樂。去年他爲央視的《國寶回家》系列創作的主題曲《歸途》，拿下了金鍾獎。他們偶爾會通郵件，聊近況，聊工作，像老朋友一樣自然。
至於沈聿——他兌現了承諾，徹底洗白了盛景投資，專注於文化產業的合法經營。“明誠文物保護基金會”已經資助了三十七個修復項目，幫助追回海外流失文物一百餘件。他很少親自露面，但基金會的每一次重要活動，都會送來祝賀和捐款。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思緒。是顧夜白的視頻邀請。
接通後，顧夜白俊朗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他的工作室，牆上掛着新專輯的海報。
“清晏，生日快樂！”他笑着說，“在奧賽博物館過生日，不愧是我們的蘇博士。”
“謝謝。”蘇清晏也笑了，“你最近怎麼樣？新專輯的籌備還順利嗎？”
“還行，就是靈感有點枯竭。”顧夜白撓撓頭，“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下個月要去巴黎開音樂會，到時候見個面？”
“好啊，我請你吃飯。”
“那說定了。”顧夜白頓了頓，“清晏，有件事……我談戀愛了。”
蘇清晏微微一愣，隨即真心地笑了：“恭喜啊！是誰這麼幸運？”
“一個舞蹈演員，我們在一次演出合作中認識的。”顧夜白的笑容裏有着戀愛中人才有的光彩，“她叫林曉，人很好，純粹又熱情。我覺得……這次是對的人。”
“爲你高興，夜白。”蘇清晏由衷地說，“真的。”
“謝謝。”顧夜白看着她，“清晏，你也要幸福。如果遇到對的人，不要錯過。”
“我會的。”
掛了視頻，蘇清晏繼續工作。飛天琉璃像在她的手下漸漸顯露出原本的光彩，五彩的琉璃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
下午三點，她準時結束工作，準備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中法文化遺產保護論壇。今天是論壇的閉幕日，她有一場關於“琉璃器修復新技術”的主題發言。
論壇在盧浮宮的地下會議廳舉行。當她走上講台，面對台下數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時，心情異常平靜。
“各位同仁，今天我演講的主題是‘破碎與重圓：中國古代琉璃器的修復哲學’……”
她的演講結合了理論、技術和案例，還展示了她修復的幾件琉璃器的前後對比照片。當她展示那尊飛天像時，全場響起贊嘆聲。
“……琉璃之所以珍貴，不僅在於它的美麗，更在於它的脆弱。每一件流傳至今的古琉璃，都經歷過破碎的風險。而修復的意義，不在於掩蓋裂痕，而在於讓裂痕也成爲歷史的一部分，成爲光進入的通道。”
演講結束，掌聲雷動。提問環節，一位法國學者問：“蘇博士，您個人經歷了周明遠那樣的大案，見證了文物走私的黑暗面。這種經歷是否影響了您對修復工作的理解？”
蘇清晏思考片刻，坦然回答：“是的。正是因爲我親眼見過那些被掠奪、被販賣、被破壞的文物，我才更理解修復的意義——不僅是技術上的復原，更是對歷史的尊重，對文明的守護。每一件文物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都有一群人的記憶。我們的工作，就是讓這些故事和記憶得以延續。”
又有人問：“您提到‘讓裂痕也成爲歷史的一部分’。那麼對於人生中的裂痕呢？您如何看待那些無法修復的創傷？”
這個問題很私人，但蘇清晏沒有回避：“人生如琉璃，難免破碎。有些裂痕可以修復，有些會成爲永久的印記。但重要的是，我們如何面對這些裂痕——是試圖掩蓋，還是坦然接受？我的選擇是後者。因爲正是那些裂痕，定義了今天的我。它們不是缺陷，而是生命經歷的證明。”
全場安靜了幾秒，然後爆發出更熱烈的掌聲。
論壇結束後，許多學者圍上來交流。等蘇清晏終於脫身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她走出盧浮宮，塞納河畔的晚風帶着秋涼。路燈次第亮起，巴黎的夜晚總是這樣浪漫而憂傷。
“蘇博士的演講很精彩。”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清晏轉身，看到沈聿站在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下。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手裏拿着一把黑傘，看起來像是剛下飛機。
“沈先生？”蘇清晏有些驚訝，“您怎麼在巴黎？”
“來參加一個商務會議，正好聽說你在這裏演講，就過來看看。”沈聿走過來，遞給她一個紙袋，“還沒吃晚飯吧？剛買的可頌，還是熱的。”
紙袋裏是可頌和熱巧克力，熟悉的組合。蘇清晏接過，心頭一暖。
兩人沿着塞納河慢慢走。秋葉在腳下沙沙作響，遊船在河中緩緩駛過，船上傳來手風琴的音樂。
“您剛才真的在會場？”蘇清晏問。
“在，坐在最後一排。”沈聿微笑，“清晏，你真的成長了很多。五年前那個在天上人間強裝鎮定的女孩，現在已經是能在國際論壇上侃侃而談的學者了。”
“謝謝您當年的幫助。”蘇清晏真誠地說，“如果沒有您，我走不到今天。”
“不，是你自己的選擇。”沈聿搖頭，“我只是給了你一個機會，但走哪條路，怎麼走，都是你自己的決定。”
他們走到一座小橋上，停下來看夜景。遠處的埃菲爾鐵塔整點閃燈，金色的光芒在夜空中璀璨奪目。
“沈先生，這幾年……您過得好嗎？”蘇清晏問。
沈聿沉默了一會兒：“還不錯。基金會的工作很有意義，看着一件件文物修復完成，回歸故土，有種特別的成就感。偶爾也會想起父親，但不再有仇恨了，只有懷念。”
“那……個人生活呢？”蘇清晏鼓起勇氣問。她知道沈聿一直單身。
沈聿笑了：“怎麼，擔心我孤獨終老？放心，我很好。偶爾約會，但沒有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可能……我這種人，不適合婚姻。”
“爲什麼這麼說？”
“太習慣掌控一切，太不擅長表達感情。”沈聿坦承，“而且，見過太多人性的陰暗面，很難完全信任一個人。這樣對另一半不公平。”
蘇清晏看着他。路燈下，沈聿的側臉依然英俊，但眼角有了細紋，鬢角也有了白發。五年的時光，在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記。
“會遇到的。”她輕聲說，“總會遇到一個讓你願意放下防備，願意信任的人。”
“也許吧。”沈聿沒有反駁，“你呢？顧夜白說他戀愛了，你有遇到合適的人嗎？”
蘇清晏搖頭：“學業和工作太忙了，沒時間考慮這些。而且……可能我也需要時間，才能真正打開心扉。”
“不着急。”沈聿說，“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重要的是，不要因爲過去的傷害，就關閉愛的能力。”
他們繼續往前走，話題轉向了基金會的工作。沈聿說，明年是“明誠基金會”成立五周年，計劃在北京舉辦一個大型的文物修復成果展，希望蘇清晏能擔任策展顧問。
“我會盡力的。”蘇清晏答應。
走到地鐵站時，沈聿停下腳步：“就送你到這裏吧。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回北京。”
“一路平安。”
沈聿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最後一件生日禮物。回去再打開。”
蘇清晏接過盒子，看着他走進夜色中。那個曾經掌控她命運的男人，如今成了她的朋友、夥伴、亦師亦友的存在。緣分真是奇妙。
回到公寓，她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
“清晏，我在巴黎左岸買了一處小公寓，離索邦大學很近。你博士畢業前可以住在這裏，不用付房租，就當是基金會給你的獎學金。鑰匙收好，隨時可以搬進去。——沈聿”
地址寫得很清楚：聖日耳曼德佩區，離她現在的住處只有兩條街。
蘇清晏握着鑰匙，心裏五味雜陳。沈聿總是這樣，用他的方式關心她，卻從不給她壓力。
手機響了，是母親發來的微信視頻。
接通後，趙雅芝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後是她的小花店，滿屋的鮮花。
“清晏，生日快樂！”母親笑着說，“今天怎麼樣？”
“很好，演講很成功，還見到了沈先生。”
“沈先生去巴黎了？替我謝謝他，他上月又讓人送來了補品。”趙雅芝頓了頓，“清晏，媽有件事想跟你說……我談戀愛了。”
蘇清晏驚訝地睜大眼睛：“真的？是誰？”
“花店隔壁書店的老板，老陳。老伴去世三年了，人很實在。”趙雅芝有些不好意思，“我們處了半年了，覺得挺合適的。清晏，你會支持媽媽嗎？”
蘇清晏眼眶一熱：“當然支持！媽，您幸福最重要。什麼時候讓我見見陳叔叔？”
“等你寒假回來。”趙雅芝笑了，“清晏，媽現在很幸福。花店生意不錯，身體也好，還有了新的伴侶。你爸在天上看到，也會高興的。”
“嗯。”蘇清晏點頭，“媽，我也爲您高興。”
掛了視頻，蘇清晏走到窗邊，看着巴黎的夜空。星星稀疏，但月亮很圓，像一枚銀盤掛在空中。
五年了，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路，自己的幸福。
她想起演講時說的那句話：“琉璃之所以珍貴，不僅在於它的美麗，更在於它的脆弱。”
人生也是如此——那些脆弱時刻，那些破碎經歷，那些無法抹去的裂痕，最終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因爲它們證明了：我們活過，愛過，痛過，但依然選擇向前。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顧夜白發來的一段音頻。點開，是他新寫的曲子，叫《光年》。旋律溫柔而堅定，像星光穿越億萬年的距離，最終抵達地球。
他在留言裏說：“清晏，這首曲子是爲你寫的。無論我們身在何處，相隔多遠，那些共同經歷的光年，永遠在記憶裏閃耀。”
蘇清晏閉上眼睛，讓音樂流淌。琴聲如水，如光，如歲月本身。
窗外的巴黎漸漸安靜下來，但她的心裏，有一片星空在緩緩升起。
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故事；每一道光，都是一段記憶。
而她的故事，還在繼續。
五年，十年，二十年……
琉璃會碎，但光會永存。
人生會老，但愛會傳承。
而她，蘇清晏，會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修復破碎的文物，守護破碎的歷史，也治愈破碎的心靈。
因爲這就是她的使命，她的選擇，她的人生。
夜色漸深，巴黎沉睡。
但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光，永遠在。
【全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