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菱塘初日

晨霧是從菱塘的枯荷莖裏生出來的。

先是幾縷遊絲,貼着墨綠色的水面飄忽,像是誰把紡了一夜的薄紗遺落在了水上。然後它們開始生長、纏繞、堆積,漸漸填滿了整個塘灣,淹沒了埠頭的石階,漫過晾在竹竿上的藍印花布,最後從李家漏窗的“卍”字紋裏鑽進來,停在產房的門檻前,不動了。

李守業蹲在門檻外,第三袋旱煙抽到了盡頭。煙鍋裏的火光暗下去,像一顆將死的星子。他盯着那點餘燼,耳朵卻豎着聽房裏的動靜——妻子秀雲的呻吟已經弱下去,變成了某種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斷斷續續的氣聲,像冬日裏北風刮過瓦縫。

“用力!看見頭了!”接生婆孫大娘的聲音炸開來,尖利得能劃破霧。

李守業的手指摳進了青磚縫。磚縫裏長着細密的青苔,溼滑冰涼。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娶秀雲那日,也是這樣的晨霧。花轎從青石巷那頭抬過來,轎夫們的草鞋踩在溼漉漉的石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像一群魚在淺水裏掙扎。他站在門前等,手心全是汗,把大紅綢花都攥溼了。

轎簾掀開時,霧正濃。他只能看見一雙繡着並蒂蓮的紅鞋,鞋尖上各綴一顆小珍珠,在霧裏閃着微弱的光。然後他伸手去扶,觸到的是冰涼的手指——新娘子在轎裏哭了一路,手凍得像菱塘裏撈上來的藕節。

“哇——”

一聲啼哭刺破霧靄。

李守業猛地站起來,腿卻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去,額頭撞在門框上。他顧不上疼,只聽見孫大娘掀簾出來的腳步聲,那步子拖沓又沉重,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

“是個帶把的。”孫大娘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氣,她用圍裙擦着手,手上的血污在粗布上暈開,像過早凋謝的石榴花,“六斤四兩。”

李守業張嘴想問什麼,喉嚨卻發緊。他咽了口唾沫,才擠出聲音:“秀雲呢?”

“累脫了力,睡了。”孫大娘頓了頓,壓低聲音,“出血有點多,得用人參吊着。當鋪王掌櫃那兒有支老參,去年有人當的死當,但價錢……”

“我去借。”李守業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從懷裏摸出個布包,“這個,先抵着。”

布包裏是一塊懷表,黃銅殼子磨得發亮,表蓋上刻着洋文。這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值錢物件——前清時老爺子在衙門當文書,替洋教士翻譯過幾天《聖經》,得此賞賜。父親臨死前說:“守業啊,這表走得準,比衙門裏的漏刻準。你留着,要緊時候能換命。”

孫大娘接過,掂了掂:“成,我先去抓藥。”

李守業這才敢往裏屋看。秀雲躺在雕花木床上,臉色白得像糊窗的棉紙,額發溼漉漉貼在皮膚上。她閉着眼,胸口起伏微弱,仿佛隨時會停。而在她身側,那個小小的紅色襁褓裏,一張皺巴巴的臉正對着帳頂,眼睛睜着,黑得像兩顆浸過井水的棋子。

孩子不哭,就那麼安靜地看着。帳頂繡着“百子圖”,一百個穿紅肚兜的娃娃在雲紋裏嬉戲,其中一個娃娃手裏的蓮花,線頭鬆了,垂下一段絲線,在孩子眼前輕輕晃動。

李守業走近,俯下身。他聞到了血腥味、汗味,還有新生嬰兒特有的奶腥氣。這些氣味混在一起,變成一種陌生的、讓他心慌的味道。他伸出手,想碰碰孩子的臉,手指卻在半空中停住——那皮膚太薄了,薄得能看見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像早春河面上將化未化的冰。

“你……”他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孩子轉過眼珠,看向他。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好奇,沒有恐懼,只是看,像在看一件尋常的物事。李守業忽然覺得背上發冷——這不該是一個新生兒的眼神。

窗外,霧開始散了。陽光像一把鈍刀子,慢吞吞地割開霧的肌理。菱塘的水面露出來,上面漂着一層昨夜被風吹落的桂花,金黃的顏色在晨光裏融化成一片模糊的光暈。一只白鷺單腳立在殘荷上,長頸彎成問號的形狀。

巷子裏傳來木輪車“吱呀吱呀”的聲音,那是賣水的阿三推着水車走過。接着是“叮鈴”一聲脆響——當鋪開門了,夥計取下門板,掛在門楣上的銅鈴隨風輕晃。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在這個江南水鄉最平常的早晨,李子榮——這個將在三十年後被押上刑場、在牛橋村的曬谷場上結束一生的男人——開始了他的第一天。

---

三天後,秀雲能坐起來了。

人參湯灌下去,她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李守業從米缸底刮出最後一把米,熬了粥端到她面前。粥很稀,能照見人影。秀雲端着碗,卻不喝,只是盯着懷裏熟睡的孩子。

“取個名吧。”她說,聲音啞得像磨砂紙。

李守業蹲在床邊,手裏拿着那本翻爛的《字匯》。書是他父親留下的,邊角被蠹蟲蛀出了密密的孔洞,像篩子。

“得找個結實點的字。”他翻過一頁,“亂世,名字太金貴了折壽。”

窗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幾個半大孩子正在巷子裏踢毽子。毽子是用銅錢和雞毛做的,踢起來“噗噗”的響。其中一個孩子用力過猛,毽子飛過院牆,落在李家的天井裏。

秀雲抬眼看去。天井的青磚地上積着一窪雨水,毽子正落在水窪中央,雞毛被水浸溼了,耷拉着,像只溺死的鳥。

“就叫‘阿榮’吧。”她忽然說。

“榮?”

“草木茂盛的意思。”秀雲低下頭,用手指輕觸孩子的臉頰,“賤名好養活。再說……”

她沒說完。但李守業懂——榮,榮華。這是窮人家對下一代最虛妄也最固執的期許。

“李子榮。”他念了一遍,覺得拗口,“不如叫李根生,或者李來福。”

“就叫子榮。”秀雲的聲音很輕,卻不容反駁。

李守業不再爭。他走到天井裏,撿起那只溼透的毽子。銅錢是康熙通寶,字跡已經磨平了。他把毽子在褲腿上擦幹,隔着牆扔回去。牆那邊傳來孩子們歡呼的聲音,接着是更加歡快的踢毽聲,“噗噗,噗噗”,像一顆小小的心髒在跳動。

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守業啊,這世道要變了。我看了半輩子衙門文書,知道什麼時候是起風的前夜——現在就是。”

那是1911年秋天,武昌起義的消息還沒傳到這個水鄉。但父親已經嗅到了風裏的血腥味。老爺子咽氣前,死死抓着他的手:“無論怎麼變,記住兩件事:一,別當官;二,別欠人命債。”

可現在,他的兒子叫“子榮”。榮華富貴的榮。

李守業抬頭看天。霧已經完全散了,天是那種江南秋日特有的、水洗過的青灰色。一只孤雁飛過,叫聲淒厲,像在找尋失散的同伴。

---

滿月那日,李家擺了酒。

其實算不上酒席——只是請了左鄰右舍,在堂屋裏擺了兩張八仙桌。菜是秀雲撐着身子做的:一碟茴香豆,一碟鹹菜炒毛豆,一碟醬蘿卜,中間一大碗冬瓜湯,湯裏漂着幾片薄薄的鹹肉,算是葷腥。

孫大娘來得最早,懷裏揣着個紅布包。“給孩子的。”她打開,裏面是一雙虎頭鞋,針腳細密,虎眼用黑線繡得炯炯有神,“穿上這個,夜啼鬼不敢近身。”

接着是老張頭。他依舊蹲在門檻外,不肯進來。“身上髒。”他嘿嘿笑着,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遞給李守業,“梨膏糖,給孩子甜甜嘴。”

紙包裏的糖已經有點化了,黏在紙上。李守業接過,看見老張頭左頰上那個“盜”字在陽光下格外清晰——墨色滲進皺紋裏,像一條盤踞在臉上的蜈蚣。

“進來喝口酒。”李守業說。

老張頭搖頭,掏出旱煙袋:“不了,我在這兒就成。”

他點煙的時候,李守業看見他的手在抖。不是因爲冷,是那種長年累月勞作留下的、無法控制的震顫。煙點着了,老張頭深深吸一口,煙霧從他鼻孔裏噴出來,模糊了臉上的刺字。

“這孩子……”老張頭忽然開口,眼睛看向屋裏被衆人圍觀的嬰兒,“眼睛太亮。”

李守業一愣:“亮不好麼?”

“太好。”老張頭又吸一口煙,“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哪,不能太圓滿,要留點缺憾,才活得長久。”

這話不祥。李守業想反駁,卻聽見堂屋裏傳來周墨林先生的聲音。

周先生是私塾先生,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袖口打着同色的補丁。他抱着孩子,手指輕輕點着嬰兒的掌心,嘴裏念念有詞。李守業走近,聽清了:

“……維此十月,序屬孟冬。天地閉藏,草木黃落。爾生於斯,承四時之氣……”

是《幼學瓊林》裏的句子。周先生念得抑揚頓挫,仿佛在課堂上授課。孩子在他懷裏不哭不鬧,只是睜着眼看老先生花白的胡子。

“此子可教。”周先生抬頭,對李守業說,“眼神清正,耳廓飽滿,是讀書的材料。”

秀雲在旁聽了,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先生過獎了,莊稼人的孩子,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

“不然。”周先生搖頭,“亂世出英雄,也出梟雄。是英雄是梟雄,就看讀書讀的是什麼,怎麼讀。”

他說這話時,眼睛看向門外。老張頭正蹲在那兒抽煙,煙霧繚繞中,那個“盜”字若隱若現。

酒過三巡,氣氛熱絡起來。鄰居們說起今年的收成,說起鎮上糧價又漲了,說起北邊在打仗,逃難的人已經快到縣界了。李守業默默聽着,給衆人斟酒。酒是自家釀的米酒,渾濁,後勁卻大。

“守業啊,”開油坊的趙胖子喝得臉紅脖子粗,“你這兒子生得是時候!我昨兒去縣裏,聽見茶館裏說書的說,廣東那邊出了個姓孫的大人物,要‘平均地權’!等成了事,你們這些佃戶就有自己的地了!”

滿座忽然安靜下來。

李守業斟酒的手停在半空。酒從壺嘴流出,在桌面匯成一小灘,映出堂屋梁上懸掛的臘肉的倒影。

“趙掌櫃醉了。”周先生淡淡開口,“國家大事,豈是我等草民能妄議的。”

趙胖子自知失言,幹笑兩聲,舉杯:“喝酒,喝酒!”

話題又轉回家長裏短。誰家媳婦生了雙胞胎,誰家老人過世了,誰家的船在菱塘翻了,撈上來時艙裏還有半艙沒賣掉的藕。

李守業退出堂屋,走到天井裏。夜風起了,帶着菱塘的水汽和桂花殘存的甜香。他抬頭看天,月是上弦月,像一把彎刀,冷冷地懸在屋脊的獸頭上。

秀雲抱着孩子走出來,站在他身邊。

“冷麼?”他問。

秀雲搖頭,把孩子往懷裏攏了攏。孩子睡着了,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兩彎小小的陰影。

“剛才周先生私下跟我說,”秀雲輕聲說,“等阿榮滿三歲,就送他去私塾啓蒙,束脩可以緩交。”

李守業心裏一熱,又有些酸楚。他知道周先生也不寬裕——私塾的學生越來越少,有錢人家都送孩子去新式學堂了。

“欠的太多了。”他說。

“欠着才好。”秀雲看着懷裏的孩子,“欠着,人就得想着還。想着還,就得往前奔。”

巷子裏傳來打更的聲音:“亥時三更,關門關窗,小心火燭——”

更夫的老嗓子在夜風裏飄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接着是巡警的皮靴聲,整齊、沉重,敲在青石板上,一聲一聲,像在丈量夜的深度。

李守業忽然想起父親的話:“這世道要變了。”

他伸手,輕觸兒子的臉頰。孩子的皮膚溫熱、柔軟,像剛蒸熟的米糕。而在那薄薄的皮膚下,血液正奔流着,心髒正跳動着,以一種他還無法理解的堅韌和固執,開始了在這個世界上漫長而曲折的旅程。

---

滿月酒後的第七天,菱塘下了第一場霜。

霜是半夜來的。悄無聲息地爬上瓦片,染白晾衣繩,給枯荷的莖稈裹上一層薄薄的銀。清晨李守業推開窗時,看見整個牛橋村都變了顏色——不再是水墨畫裏的青灰,而是一張放得太久的宣紙,泛着冷冰冰的白。

秀雲在灶間熬粥,灶膛裏的火映着她的臉。生完孩子後,她瘦了許多,顴骨凸出來,眼下有了淡淡的陰影。但她的動作依然利落,添柴、攪粥、切鹹菜,每一個步驟都精準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李守業抱着孩子站在門口。阿榮醒了,不哭,只是轉動眼珠看這個世界。他的視線落在檐下的冰棱上——夜裏的霧氣凝成的,一根根倒懸着,在晨光裏透明如水晶。

“看,冰柱子。”李守業指着說。

孩子當然不懂。但他伸出小手,朝着光的方向抓了抓。五指張開,又合攏,像要握住那些虛無的光線。

巷子裏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是賣炭的老劉推着獨輪車走過。車上堆着黑亮的木炭,用草繩捆着。老劉的吆喝聲沙啞得像破鑼:“賣炭——哎——好炭——”

這聲音驚起了菱塘裏的水鳥。一群野鴨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拍打水面,濺起細碎的水花。霜正在融化,從屋頂滑落,滴在天井的石板上,“滴答,滴答”,像在數着什麼。

吃過早飯,李守業要去東家那裏交租。他把最後一點米裝進布袋,又包了幾枚銅錢——這是秀雲坐月子時,她娘家兄弟偷偷送來的,一直舍不得用。

“早點回來。”秀雲送他到門口,把孩子換到另一只手臂上,“路上滑,小心。”

李守業點頭,挑起空了的米擔。擔子很輕,但他覺得肩膀發沉——這一去,不僅要交租,還要續明年的佃約。東家要是漲租,這一家三口明年就難熬了。

他走到巷口時,看見老張頭蹲在牆角,面前擺着個破碗。碗裏放着幾塊梨膏糖,糖上沾了霜,看起來硬邦邦的。

“老張頭,這麼冷的天還出來?”

“不出來,餓。”老張頭咧嘴笑,露出稀鬆的黃牙,“守業,給你兒子。”

他又摸出一塊糖,用油紙單獨包着的,沒沾霜。李守業接過,看見油紙上用炭筆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蓮花。

“這……”

“平安符。”老張頭說,“我娘教的,小時候我每次出遠門,她都給我畫一個。”

李守業心頭一熱,從懷裏摸出兩枚銅錢,放進破碗裏。銅錢落在碗底,發出清脆的響聲。

“使不得——”

“給孩子買雙襪子。”李守業打斷他,“天冷了。”

他轉身要走,老張頭忽然叫住他:“守業。”

“嗯?”

老張頭站起來,佝僂的背在晨光裏彎成一張弓。他走近兩步,壓低聲音:“昨天我在縣衙門口看見告示了,北邊的兵要打過來了。你……小心點。”

李守業心裏一緊:“什麼兵?”

“說不清,穿的衣服都不一樣。”老張頭搖頭,“但扛着槍,很多槍。”

他不再多說,蹲回牆角,閉上眼睛,像是睡着了。霜正在融化,順着他臉上的皺紋流下來,流過那個“盜”字,像是淚水。

李守業站了一會兒,挑起擔子繼續走。青石板上結了薄冰,很滑。他走得小心翼翼,擔子在肩頭輕輕晃動,發出“吱呀”的聲響。

走過當鋪時,他看見門板已經卸下了。王掌櫃站在櫃台後,戴着老花鏡,正用雞毛撣子撣一只青花瓷瓶。聽見腳步聲,他抬眼,從鏡框上方看過來。

“李佃戶。”他點頭。

“王掌櫃早。”李守業停步,“內人的事,多謝了。”

“舉手之勞。”王掌櫃放下撣子,“孩子可好?”

“托您的福,還好。”

短暫的沉默。當鋪裏光線很暗,只有櫃台上方開着一扇天窗,一束光斜斜照下來,光柱裏飛舞着細小的塵埃。

王掌櫃忽然說:“你那塊懷表,還要贖麼?”

李守業一愣:“當然要,等有了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掌櫃走出櫃台,站在門檻內。他穿着綢緞長袍,袍角繡着暗紋的“壽”字,“最近世道不太平,當東西的人多,贖東西的人少。你那塊表成色好,有人問過價了。”

“誰?”

“新來的稅警隊劉隊長。”王掌櫃壓低聲音,“他喜歡洋玩意兒。你要是急用錢,我可以幫你牽線,價錢好說。要是不急……我勸你早點贖回去,放在我這兒,我睡不踏實。”

李守業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他攥緊了扁擔,指節發白。

“我再想想。”

“盡快。”王掌櫃轉身回櫃台,“對了,你兒子取名了?”

“取了,叫子榮。”

“子榮……”王掌櫃重復一遍,笑了,“好名字。榮華富貴,誰不想要呢?”

他的笑聲在空曠的當鋪裏回蕩,有些刺耳。李守業不再停留,挑起擔子快步離開。走出很遠,他還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冷冷的,像這個早晨的霜。

走到村口時,他遇見周先生。老先生拄着拐杖,站在那棵老槐樹下,仰頭看樹杈上的鳥窩。窩是喜鵲搭的,很精致,用的枯枝、泥巴,還有不知從哪裏銜來的碎布頭。

“先生早。”

周先生回過神,看見他,點頭:“去交租?”

“是。”

“嗯。”周先生頓了頓,“早去早回。下午要是得空,來私塾一趟,有幾本書給你。”

“書?”

“開蒙用的。”周先生的目光落在李守業的米擔上,又移開,“孩子不能等。三歲看老,現在就要開始教了。”

李守業鼻子一酸,深深鞠躬:“多謝先生。”

“去吧。”周先生揮揮手,繼續仰頭看那個鳥窩。一陣風吹過,槐樹的枯葉簌簌落下,有幾片落在他肩頭,他也不拂去。

李守業走出村子,走上田埂。霜後的田野一片蕭瑟,稻子早收完了,只剩下整齊的稻茬,像大地剃過之後留下的胡茬。遠處,菱塘的水面在晨光裏泛着冷冷的銀光,幾只漁船在撒網,網在空中展開,落下,像慢動作的舞蹈。

他忽然想起阿榮出生那天的霧。那麼濃的霧,什麼都看不清。而現在霧散了,一切都清晰得讓人心慌——東家那高高的門樓,租約上密密麻麻的字,王掌櫃意味深長的笑,老張頭的警告,還有周先生肩頭的落葉。

這個世界正在他眼前展開它的真實面貌。而他的兒子,那個剛剛滿月的嬰兒,將來要走進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李守業停下腳步,回頭望。牛橋村在晨霧散盡的天空下,安靜得像一幅畫。青瓦白牆,炊煙嫋嫋,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幾聲雞鳴。這是他的故鄉,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兒子將要開始人生的地方。

他忽然有一種沖動,想跑回去,抱起兒子,逃離這裏,逃到一個沒有租佃、沒有當鋪、沒有刺字、沒有戰爭的地方去。

但他只是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繼續朝東家的莊子走去。

擔子在肩頭輕晃,“吱呀,吱呀”,像在唱一首古老的、關於忍耐和等待的歌。

而在他身後,牛橋村開始醒來。賣菜的吆喝聲,洗衣婦的捶打聲,私塾裏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還有菱塘裏船槳劃開水面的聲音——所有這些聲音混在一起,成爲這個江南水鄉最平常的晨曲。

李子榮的人生,就在這樣的晨曲中,悄然開始了第一章。

沒有人知道,三十年後,他將站在村口的曬谷場上,在同樣的晨光裏,迎接一顆子彈。

也沒有人知道,很多很多年後,當這個村莊沉入水庫底,當所有恩怨都化爲淤泥,會有一個民俗學者來到這裏,在檔案館發黃的紙頁間,讀到他的名字,和他短暫而洶涌的一生。

但此刻,他只是個嬰兒,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吮吸着手指,做着關於乳汁和溫暖的最原始的夢。

霜正在融化。

陽光很好。

新的一天,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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