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後的第七天,周鐵柱找到了李子榮。
那時李子榮住在村外山神廟裏——一個破敗得只剩三面牆的地方。他從牛橋村離開後,漫無目的地走,走到腿再也抬不動,就倒在這裏。廟裏有尊泥塑的山神像,半邊臉塌了,露出裏面的稻草和木架,剩下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門外,像在等待什麼永遠不會來的東西。
周鐵柱推門進來時,李子榮正靠在神像腳下啃樹皮。冬天的樹皮又幹又硬,得用石頭砸軟了才能下咽。他砸得很專注,專注到有人進來都沒察覺。
“阿榮。”
聲音很熟。李子榮抬起頭,看見門口站着個人——佝僂着背,拄着根粗樹枝當拐杖,右腿明顯瘸着,走路時身子往左邊歪。是周鐵柱。但比記憶裏老了二十歲,臉上溝壑縱橫,胡茬花白,只有那雙眼睛還亮着,亮得像兩口深井,裏面映着廟外慘白的天光。
“周叔?”李子榮站起來,腿一軟,又坐下。
周鐵柱走進來,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他沒坐,只是站着,上下打量李子榮,目光在他空蕩蕩的左腿褲管上停留了很久。
“我聽說了。”周鐵柱開口,聲音嘶啞,“牛橋村的事。你爹,你娘,還有……小桃紅。”
李子榮沒說話。他低頭繼續砸樹皮,石頭砸在樹皮上,“咚,咚”,像心跳,像喪鍾。
“我也剛從外面回來。”周鐵柱繼續說,慢慢蹲下來,和李子榮平視,“跑船跑不成了,運河封了,鬼子設了關卡。我就往回走,走了一個月,昨天才到。”
“村裏沒人了。”李子榮說。
“知道。”周鐵柱從懷裏掏出個布包,打開,裏面是半塊餅,“吃吧。”
餅是玉米面的,已經硬了,但比樹皮強。李子榮沒接。
“吃。”周鐵柱把餅塞進他手裏,“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
李子榮看着餅,看了很久,然後掰了一小塊,放進嘴裏。餅很幹,噎喉嚨,但他慢慢嚼,慢慢咽。三年戰場,教會他兩件事:一是有吃的就吃,不管多難吃;二是有機會活就活,不管多難活。
周鐵柱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半塊餅,才開口:“想報仇嗎?”
李子榮的手停住了。他抬起頭,看着周鐵柱。周鐵柱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裏半明半暗,那只沒塌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裏有種東西——不是憤怒,不是悲傷,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瘋狂的東西。
“報仇?”李子榮重復這個詞,聲音很輕,“找誰報?”
“鬼子。”周鐵柱說,“還有那些給鬼子辦事的漢奸,那些趁亂搶掠的土匪,那些逼死人命的狗官。所有讓這世道變成這樣的人,都該殺。”
他說“殺”字時,牙齒咬得很緊,腮幫子鼓起兩條棱。李子榮看着他,忽然想起九年前的那個冬天,周鐵柱爲救他跳進菱塘,被水鬼草纏住腳踝,用刀割開皮肉時的眼神——也是這種眼神,狠,決絕,不惜一切。
“就我們兩個?”李子榮問,“一個瘸子,一個殘廢?”
“不止。”周鐵柱搖頭,“我還有幾個人。都是走投無路的,有親人死在鬼子手裏的,有家被燒了的,有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七個人,加上你,八個。”
“八個……”李子榮笑了,笑容很苦,“八個人,能幹什麼?”
“能幹很多事。”周鐵柱的眼睛更亮了,“鬼子不是鐵板一塊。他們有落單的時候,有鬆懈的時候。我們熟悉地形,在山裏跟他們繞,偷襲,騷擾,搶他們的槍,搶他們的糧。人少有人少的好處——靈活,隱蔽,打了就跑。”
李子榮沉默。他想起戰場上的那些日子,想起國軍和日軍的大規模交戰,炮火連天,屍橫遍野。八個農民,幾把破刀破槍,想跟正規軍鬥?
“你覺得我們打不贏?”周鐵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我沒想打贏。我只想讓他們知道,中國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就算最後都死了,也比窩窩囊囊活着強。”
這話像一把錘子,敲在李子榮心上。他想起母親撲向火堆時的眼神,想起小桃紅絕筆信裏的字,想起連長自殺前說的“不能跪着死”。活着,窩窩囊囊地活着,像野狗一樣東躲西藏,吃樹皮,喝髒水,等着哪天被鬼子打死,或者餓死,凍死。
那樣活着,有什麼意思?
“我們有武器嗎?”他問。
“三把砍刀,四杆土銃。”周鐵柱說,“土銃是我藏的,當年跑船時防身用的。砍刀是鐵匠鋪裏撿的,生鏽了,磨磨還能用。”
三把砍刀,四杆土銃。這就是全部家當。李子榮想起日軍的三八大蓋,想起機槍,想起迫擊炮。真是以卵擊石。
但他還是點了頭。
“好。”他說。
周鐵柱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後伸出手:“擊掌爲誓。”
李子榮伸出手。兩只手在空中相擊,“啪”的一聲,在空寂的山神廟裏回響,像某種儀式開始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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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人聚集在深山的一個岩洞裏。
洞不大,但隱蔽,入口被藤蔓遮着,裏面幹燥,有股野獸的騷味——大概是以前熊或野豬的窩。七個人圍着一小堆篝火坐着,火光照着他們的臉,一張張疲憊、滄桑、但眼睛裏都有火的臉。
周鐵柱——現在大家都叫他“鐵柱哥”——一個個介紹:
“這是趙大錘,鐵匠,老婆孩子被鬼子殺了,房子燒了。”
趙大錘四十來歲,膀大腰圓,胳膊粗得像小樹,臉上有道疤,從左眼角劃到嘴角,讓他的臉看起來總像在冷笑。他沖李子榮點點頭,沒說話。
“這是王老七,種地的,兒子被拉去修工事,累死了。閨女被漢奸糟蹋,跳河了。”
王老七五十多歲,瘦得像根竹竿,背駝得厲害,眼睛總是垂着,不看人。他抱着膝蓋,縮在角落,像只受驚的刺蝟。
“這是孫二狗,跑腿的,爹娘餓死了,妹妹賣給人家當童養媳,後來也死了。”
孫二狗二十出頭,精瘦,眼睛滴溜溜轉,一看就是機靈人。他沖李子榮咧嘴一笑,露出兩顆黃板牙。
“這是劉瞎子——不是真瞎,是夜裏看得清,白天反倒看不清。”
劉瞎子其實不瞎,只是眼睛小,眯成一條縫,看人時得湊很近。據說他以前是獵戶,槍法好,夜裏能打中百步外的香火頭。
“這是陳石頭,啞巴,不會說話,但耳朵靈,力氣大。”
陳石頭確實壯,像塊石頭,坐在那裏像座小山。他沖李子榮憨厚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洞外,意思是能聽見很遠的聲音。
“這是李瘸子——不是說你,他姓李,也叫瘸子,左腿受過傷,跟你一樣。”
李瘸子比李子榮大幾歲,左腿從膝蓋以下沒了,用木頭做了個假腿,走路時“咯噔咯噔”響。他沖李子榮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七個人,加上李子榮,八個。八個走投無路的人,八個心裏都藏着血海深仇的人。
周鐵柱站起來,從懷裏掏出個破碗,碗是粗陶的,缺了個口。他又掏出個小酒壺——是真的酒,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
“今日我們八人聚在這裏,不爲別的,就爲兩個字:報仇。”周鐵柱的聲音在岩洞裏回蕩,撞在石壁上,嗡嗡作響,“但我們不能像散兵遊勇,要有規矩,有章法。所以今日,歃血爲盟。”
他用牙咬破手指,血滴進碗裏。一滴,兩滴,在酒裏化開,變成淡淡的粉色。
“我,周鐵柱,在此立誓:從今日起,與兄弟們同生共死,殺鬼子,殺漢奸,報仇雪恨。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他把碗遞給趙大錘。趙大錘也咬破手指,滴血:“我,趙大錘,立誓。”
然後是王老七,孫二狗,劉瞎子,陳石頭,李瘸子。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誓言,每個人都在酒裏滴一滴血。輪到李子榮時,他接過碗。酒已經變成暗紅色,像稀釋的血。他看着碗裏晃動的液體,想起戰場上那些血泊,想起小桃紅槐樹下的血,想起母親燒焦的屍體。
然後他咬破手指。
血滴進碗裏,“咚”的一聲輕響,像石子投入深潭。他看着自己的血在酒裏暈開,和其他七個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從此,他們的命就綁在一起了,像這碗血酒,混了,就再也分不開了。
“我,李子榮,立誓。”他說,聲音很平靜,“從今日起,與兄弟們同生共死,殺盡該殺之人,報盡該報之仇。若違此誓,人神共誅。”
他舉起碗,喝了一口。酒很烈,混着血的鹹腥,沖得他喉嚨發燙。他咽下去,感覺到那股熱流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像點燃了一把火。
其他七個人也輪流喝。碗傳了一圈,回到周鐵柱手裏時,酒已經喝幹了。周鐵柱把碗往地上一摔,“啪”的一聲,碗碎了,碎片四濺。
“從今日起,我們就是‘血盟會’。”周鐵柱說,“我是大哥,你們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七個人齊聲喊,聲音在岩洞裏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篝火跳動着,火光映着八張臉,八雙眼睛。那些眼睛裏都有火,復仇的火,求生的火,絕望中燃起的、微弱的但不肯熄滅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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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襲擊定在七天後。
目標:兩個落單的日軍。情報是孫二狗探來的——他在山下的鎮子裏有個相好,相好的在維持會做飯,聽說有兩個鬼子要去鄰村收“治安費”,只帶一個翻譯,不走大路,抄近道翻山。
“這條路我熟。”劉瞎子說,眼睛眯得更細了,“有個地方叫‘鬼見愁’,路窄,兩邊是懸崖,是個埋伏的好地方。”
“他們有槍嗎?”趙大錘問。
“有。”孫二狗說,“每人一把三八大蓋,腰裏還別着手槍。翻譯沒槍,就是個狗腿子。”
三八大蓋。李子榮想起戰場上的那種槍,射程遠,精度高,一槍能打穿兩個人。他們只有四杆土銃——裝填慢,射程近,打出去鐵砂亂飛,能不能打中全靠運氣。
“土銃不行。”周鐵柱說,“得近身,用砍刀。”
近身。意味着要悄無聲息地摸到鬼子身邊,在他們開槍前解決他們。一旦槍響,驚動了其他鬼子,他們就完了。
“我去。”李子榮開口。
所有人都看他。這個最年輕、瘸了一條腿的少年,語氣平靜得像在說“我去打水”。
“你?”趙大錘皺眉,“腿不方便,跑不快。”
“不用跑。”李子榮說,“劉瞎子說了,‘鬼見愁’路窄,他們得排着隊走。我藏在拐角處,等第一個人過來,一刀砍脖子。後面的人反應不過來。”
“萬一反應過來了呢?”王老七小聲問。
“那就拼命。”李子榮說,“拼命,總比餓死強。”
沒人再說話。篝火噼啪響着,火光在每個人臉上跳動,像在衡量這個計劃的瘋狂程度。
“我跟你去。”周鐵柱說,“我腿也瘸,但手還行。第二個交給我。”
“我去堵後路。”趙大錘說,“萬一有漏網的,我截住。”
“我在高處放哨。”劉瞎子說,“用土銃,雖然打不準,但能嚇唬人。”
“我力氣大,搬石頭。”陳石頭比劃着,“從懸崖上推下去,砸死他們。”
“我……我跑得快,報信。”孫二狗說,“萬一不行,我去叫人——雖然也沒人可叫。”
王老七和李瘸子對視一眼,都低下頭。他們年紀大,腿腳不便,打不了硬仗。
“你們就在這兒等着。”周鐵柱說,“準備好繃帶,止血藥——如果我們能回來的話。”
如果我們能回來的話。這話像一塊石頭,壓在每個人心上。
但沒人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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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見愁”確實險。
一條羊腸小道,鑿在懸崖半腰,寬不過三尺,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深澗。澗底有溪水流過,水聲譁譁,在山谷裏回蕩,像無數冤魂在哭。
李子榮藏在拐角處的一塊巨石後面。石頭是灰白色的,長滿青苔,他趴在上面,身體緊貼石面,像長在上面的一部分。右手握着砍刀——趙大錘磨了一夜,刀鋒雪亮,能照見人模糊的影子。左手按着地面,感受着岩石的冰冷和粗糙。
周鐵柱藏在他身後五步遠的另一塊石頭後面。趙大錘在更遠的拐角,劉瞎子在崖頂,陳石頭在另一側的高處。孫二狗在山口望風。
他們從凌晨埋伏到現在,已經兩個時辰。露水打溼了衣服,寒氣往骨頭裏鑽。李子榮的斷腿處又開始疼,那種深入骨髓的、像蛆蟲在啃噬的疼。但他一動不動,只是趴着,聽着水聲,風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終於,有聲音傳來。
是皮靴踩在碎石上的聲音,“咔嚓,咔嚓”,還有說話聲——日語,聽不懂,但語氣輕鬆,像是在聊天。接着是中國話,諂媚的聲音:“太君小心,這路滑。”
是翻譯。
李子榮握緊刀柄。手心全是汗,滑溜溜的,他用力擦了擦褲腿,再握住。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像擂鼓。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能聽見槍托碰撞石壁的“哐當”聲,能聽見日本兵粗重的呼吸。第一個身影出現在拐角——是個矮壯的鬼子,鋼盔歪戴着,槍斜挎在肩上,正低頭看路。
就是現在。
李子榮從巨石後竄出,不是跑,是撲——用盡全力撲過去。砍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對準脖子,砍下。
刀很快,很鋒利。砍進皮肉時幾乎沒有阻力,像切豆腐。血噴出來,噴了他一臉,溫熱,腥甜。那鬼子甚至沒叫出聲,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後身子一軟,往下倒。
李子榮扶住屍體,輕輕放倒,不讓它發出聲音。然後他抬頭,看向第二個。
第二個鬼子已經愣住了。他看見同伴倒下,看見滿身是血的李子榮,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一瞬間的愣神,周鐵柱從後面撲上來,砍刀砍在肩胛骨上,“咔嚓”一聲,骨頭斷了。
鬼子慘叫,想轉身,但周鐵柱死死抱住他,刀拔出來,又捅進去,捅進肋下,再拔出來,再捅。一連捅了七八刀,直到鬼子不再掙扎,軟軟地倒下去。
翻譯早就嚇傻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是被逼的……”
趙大錘從拐角沖出來,一刀砍在翻譯脖子上。翻譯的聲音戛然而止,身子歪倒,血從脖子噴出來,濺在石壁上,像一幅抽象的畫。
整個過程不到十息。
三個活人,變成三具屍體。
李子榮站着,看着地上的屍體。血還在流,從脖子的傷口,從肋下的傷口,匯成一小灘,順着石縫往下淌,滴進深澗裏。血腥味很濃,混着山間的霧氣,變成一種奇怪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想起戰場上第一次殺人,想起那個懷表裏的女子,想起燒焦的味道。但這次,沒有燒焦的味道。只有血腥味,純粹的、新鮮的血腥味。
“快,搜身!”周鐵柱低吼。
趙大錘已經開始搜了。他從鬼子身上解下槍,三八大蓋,兩把,還有子彈袋,手榴彈,水壺,幹糧袋。從翻譯身上搜出幾塊銀元,一包煙,還有一張通行證。
“發財了!”趙大錘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周鐵柱接過一把槍,熟練地拉動槍栓,檢查槍膛。他在戰場上待過,會打槍。李子榮也接過一把,槍很沉,但握在手裏,有種奇異的安全感——這是能殺人的東西,有了它,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把屍體處理了。”周鐵柱說,“扔進深澗,讓水沖走。”
趙大錘和陳石頭開始拖屍體。拖到懸崖邊,用力一推,屍體掉下去,在空中翻滾,砸進溪水裏,“噗通”一聲,濺起巨大的水花。很快被水流沖走,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霧裏。
輪到那個翻譯時,李子榮忽然開口:“等等。”
所有人都看他。
李子榮走到翻譯的屍體邊,蹲下,看着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翻譯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二十歲,臉上長着青春痘,嘴角還有沒刮幹淨的絨毛。他死前一定很怕,眼睛瞪得老大,瞳孔裏還殘留着求生的光。
“他幫鬼子辦事,害過中國人嗎?”李子榮問。
“肯定害過。”趙大錘說,“這種狗腿子,沒一個好東西。”
李子榮點點頭。然後他站起來,說:“不扔了。”
“什麼?”
“把鬼子扔了,這個留着。”李子榮的聲音很平靜,“扒光衣服,吊在樹上,掛在路口。讓所有人都看見,給鬼子辦事的下場。”
周鐵柱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後笑了,笑容裏有贊賞,也有某種更深的東西:“好主意。曝屍示衆,殺雞儆猴。”
他們扒光了翻譯的衣服——是件灰色的長衫,料子不錯,但沾滿了血。用繩子捆住腳踝,倒吊在路口的一棵老鬆樹上。屍體在風裏晃蕩,像一面人肉旗幟,血從脖子滴下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
李子榮站在樹下,看着那個晃蕩的屍體。晨光從山隙間照過來,照在屍體蒼白的身軀上,照在滴落的血珠上,照在他沾滿血污的臉上。
他想起小桃紅被逼死,想起母親被燒死,想起戰場上那些死無全屍的同胞。那些死去的人,誰給他們曝屍?誰給他們討公道?
現在,至少有一個狗腿子,得到了他應得的下場。
雖然微不足道。
但總比沒有強。
“走吧。”周鐵柱拍拍他的肩,“鬼子發現少了人,會來搜山的。”
他們帶着繳獲的槍支彈藥,迅速撤離。臨走前,李子榮回頭看了一眼。
吊在樹上的屍體還在晃,像鍾擺,在爲這個瘋狂的時代計時。
而他們,這些剛剛殺了人、搶了槍、立了威的“血盟會”成員,正踏着晨露,走向深山,走向更多的殺戮,更多的血,和更加不可知的未來。
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了。
他們是狼。
是咬人的狼。
雖然只有八匹。
但狼,總是從少數開始的。
李子榮握緊手裏的三八大蓋,感覺到金屬的冰涼和沉實。
他想,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從戰場上逃回來的、瘸了一條腿的、只會悲傷和絕望的李子榮了。
他是血盟會的李子榮。
是殺了人、還要曝屍示衆的李子榮。
是復仇之路上的李子榮。
這條路,他會一直走下去。
走到死。
或者,走到復仇完成的那一天。
雖然那一天,可能永遠不會來。
但總要走着。
因爲不走着,就是對死去的所有人的背叛。
對他自己的背叛。
他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晨光照在他背上,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像鬼。
像狼。
像這個時代裏,所有被逼成野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