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是聞到的,不是看到的。
李子榮拄着樹枝踏進牛橋村時,先聞到一股甜香——濃烈得發膩,像蜜糖摻了酒,在初秋幹燥的空氣裏彌漫,鑽進鼻孔,鑽進肺葉,鑽進每一條疲憊的血管。他停住腳步,深深吸了一口。這味道熟悉,是村口那棵老槐樹開花的味道。往年這時節,孩子們會爬上樹摘槐花,母親們會采來蒸槐花飯,滿村都是這甜絲絲的氣息。
可現在,村子靜得可怕。
不是沒人,是死寂。巷子裏空蕩蕩的,青石板縫裏長出半人高的荒草,在風裏搖搖晃晃,像招魂的幡。有人家的門板倒了,斜倚在門框上,露出黑洞洞的屋舍,像被挖了眼珠的眼眶。井台上的轆轤斷了繩子,木桶掉在井裏,發出一聲聲空洞的回響,“咚——咚——”,像誰在敲喪鍾。
他沿着記憶裏的路往家走。路過當鋪舊址,那裏只剩一堆焦黑的木炭和瓦礫,野草從廢墟裏鑽出來,開出慘白的小花。路過私塾——現在是傷兵站了,門開着,裏面空無一人,只有幾張破草席散在地上,草席上有深褐色的污漬,不知是血還是藥。
沒有人。一個活人都沒有。
他走到巷口,終於看見了人——是老張頭常蹲的那個牆角,現在蹲着個陌生的老頭,抽着旱煙,看見他,抬起混濁的眼睛瞥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抽。
“老人家,”李子榮開口,聲音嘶啞得自己都陌生,“村裏……人呢?”
老頭吐出一口煙:“死的死,走的走。”
“李家……李守業家,還有人嗎?”
老頭搖頭:“老李去年就走了,說是去南邊找活路。他媳婦……唉,早沒了。”
“那小桃紅呢?”李子榮的心提起來,“王家當鋪的小桃紅。”
老頭的手頓了頓。他抬起頭,仔細打量李子榮,看着他缺了一只腳的腿,看着他身上破爛的軍裝,看着他臉上刀疤和血痂混雜的痕跡。看了很久,才緩緩說:“你是……李家的阿榮?”
“是。”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磕了磕煙鍋:“你……回來晚了。”
“什麼晚了?”
“桃紅那丫頭……”老頭的聲音低下去,“七天前,沒了。”
沒了。
兩個字,輕飄飄的,像兩片槐花瓣,落在耳朵裏,卻重得像兩座山,壓得李子榮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他扶住牆,牆上的青苔溼滑冰冷,像屍體的皮膚。
“怎麼……沒的?”他問,聲音在抖。
“自己走的。”老頭別過臉,“用剪刀,在槐樹下。”
槐樹。甜香的來源。
李子榮轉身,往村口跑。不對,不是跑,是拖着一條腿,拼命地挪。樹枝戳在地上,“篤篤”響,像在給誰送葬。斷腿處的傷口裂開了,血滲出來,染紅了破布條,但他感覺不到疼,只是挪,挪向那棵老槐樹,挪向那個甜得發膩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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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樹還在。
比記憶中更高大,更茂盛。樹冠如傘蓋,遮天蔽日,上面開滿了槐花,一簇簇,一串串,白得像雪,甜得像蜜。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像下了一場不會停的雪。
樹下有血。
已經幹了,變成暗褐色,滲進泥土裏,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形狀,像一朵畸形的地獄之花。血泊周圍,落了一層槐花瓣,白色的花瓣落在褐色的血上,邊緣被浸染,變成淡淡的粉色——像小桃紅生前最愛的那種胭脂,她總抹一點點在唇上,說這樣看起來“有氣色”。
李子榮跪在血泊邊。跪下去時,膝蓋磕到一塊硬物——是剪刀。鎏金的剪刀,刀尖已經生鏽,但柄上的鎏金還在,在透過樹葉縫隙灑下的陽光裏,閃着微弱的光。這是小桃紅母親陪嫁的剪刀,她常用來裁衣服,剪線頭。現在,它裁了她的命。
他撿起剪刀。很沉,沉得像一塊墓碑。刀尖上還有暗褐色的痕跡,是血,幹了,擦不掉。他握着剪刀,感覺到金屬的冰涼,那冰涼順着胳膊往上爬,一直爬到心裏,把心凍成一塊冰。
然後他看見了信。
就在血泊旁邊,用一塊青磚壓着。一疊信,用藍布包着,布已經髒了,沾了泥,但疊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他放下剪刀,拿起那疊信。
解開藍布,裏面是十二封信。
每封信都用牛皮紙信封裝着,信封上寫着同樣的字:“李子榮 親啓”。字跡娟秀,是小桃紅的字。墨跡有深有淺,有的已經褪色,顯然不是一天寫的。
他拆開第一封。日期是民國二十八年三月初七。
“阿榮:巷口的杏花開了……”
他拆開第二封。民國二十八年六月十五。
“阿榮:今天熱得出奇……”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他一封封拆,一封封讀。讀那些他從未收到過的信,讀那些關於豆腐西施瘋了、私塾改成傷兵站、老張頭餓死、米價飛漲、稅警逼婚的故事。讀那些在戰亂中掙扎的日常,讀那些絕望中開出的、微弱如螢火的小小期盼。
讀到第十一封,民國三十年臘月初三。
“阿榮:下雪了……我等你。等雪停。等花開。等你。”
最後一封,沒有日期。只有短短幾行字:
“阿榮:
槐花又開了,很香,香得讓人想哭。
我撐不下去了。
娘病了,爹沒音訊,稅警明天要來抓人——說我家通匪。
與其被他們糟蹋,不如自己走。
可惜,等不到你回來了。
這些信,你要是能看到,就知道我沒騙你——我真的等你了,等到等不動爲止。
好好活。
替我看看太平年月是什麼樣子。
小桃紅絕筆”
絕筆。兩個字寫得特別用力,筆尖戳破了紙,像心被戳破了,血流幹了,再也寫不動了。
李子榮捧着這封信,手在抖,抖得紙頁“譁譁”響。他抬起頭,看着滿樹的槐花,看着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看着那片暗褐色的血泊,看着血泊邊那把生鏽的剪刀。
然後他看見了梳子。
在槐樹根部的縫隙裏,塞着一把木梳。梳子斷了三根齒,剩下的齒也歪歪扭扭。是小桃紅常用的那把,桃木的,梳背上刻着並蒂蓮。她總說這把梳子“有靈氣”,是外婆傳下來的。
現在梳子斷了,像她的命,斷了。
他爬過去,取下梳子。梳齒上還纏着幾根長發,黑色的,在陽光裏閃着細弱的光。他小心地解下那些頭發,握在手心。頭發很軟,很細,像她的生命,脆弱得經不起一陣風。
風起了。吹得槐樹枝葉“沙沙”響,吹落更多的花瓣。花瓣落在他頭上,肩上,落在血泊裏,落在信紙上,落在斷齒的梳子上,落在生鏽的剪刀上。白色的,粉色的,像一場盛大的、淒美的葬禮。
他跪在那裏,跪在槐花、血泊和遺物中間,跪在小桃紅選擇的終點,跪在自己歸來的起點。
沒有哭。哭不出來。眼淚好像早在戰場上流幹了,或者在聽到“沒了”兩個字時就凍住了。他只是跪着,看着,握着那把斷齒的梳子,和那幾根柔軟的長發。
原來這就是結局。
他走了三年,打了三年,殺了三年,瘸了一條腿,帶着滿身的血光和燒焦的味道,回到這裏,以爲至少還有個人在等。
等來的是一攤幹涸的血,十二封未寄的信,一把斷齒的梳子,一把生鏽的剪刀,和滿樹開得正好、甜得發膩的槐花。
這槐花真香啊。香得刺鼻,香得讓人想吐。香得像一場盛大的嘲諷:你看,花還在開,世界還在轉,只是你等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想起小桃紅最後那封信裏的話:“替我看看太平年月是什麼樣子。”
太平年月?會有嗎?就算有,她看不到了。他也未必看得到。他們這一代人,生來就是爲了見證戰爭,見證死亡,見證所有美好東西的破碎。
像這槐花,開得再好,也要落。落在泥土裏,落在血泊裏,變成泥,變成土,變成沒人記得的塵埃。
他慢慢站起來。腿很疼,但疼不過心。心已經空了,被那十二封信掏空了,被那攤血洗空了,被這滿樹的槐花香熏空了。
他把信重新包好,放進懷裏,貼着胸口放。信很輕,但壓得他喘不過氣。梳子也放進懷裏,和信放在一起。剪刀……他猶豫了一下,也撿起來,擦了擦上面的土和血跡,別在腰後。
然後他轉身,離開槐樹。
走出幾步,又回頭。
槐花還在落,紛紛揚揚,像一場永遠不會停的雪。血泊在花瓣的覆蓋下,漸漸看不見了,只留下一片淡粉色,像誰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
小桃紅最後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吧?滿樹的槐花,甜得發膩的香氣,然後剪刀刺進喉嚨,血噴出來,染紅白色的花瓣,變成她最愛的胭脂色。
她走得決絕,走得幹淨,走得有尊嚴。
像她說的:與其被他們糟蹋,不如自己走。
她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最後一點幹淨。
而他,這個從戰場上爬回來的、滿身血污、缺了一條腿的人,還有什麼資格替她悲傷?還有什麼資格說“我回來了”?
他回來了,但她已經不在了。
這大概就是命運最殘忍的玩笑:讓你經歷千難萬險活下來,只是爲了讓你親眼看到,你最想見的人,已經永遠等不到你了。
他轉身,繼續走。
走進空蕩蕩的巷子,走過長滿荒草的青石板,走過焦黑的當鋪廢墟,走過空無一人的傷兵站。
甜膩的槐花香跟着他,像小桃紅的魂,不肯散。
他走到家門口。
門虛掩着。推開門,屋裏一股黴味。桌椅還在,但積了厚厚的灰。灶台冷冰冰的,鍋碗瓢盆都還在,但母親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在灶前忙碌,不會再叫他“阿榮,添衣”了。
他走到自己房間。床還在,被子還在,但已經發黴了,長出了綠色的黴斑。牆上貼着他小時候寫的字,紙已經黃了,字跡模糊。
這個家,空了。
像他的心,空了。
他坐在門檻上,看着夕陽一點點沉下去。餘暉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像小桃紅血泊裏那些浸染了槐花瓣的淡粉色,只是更大,更壯烈,更絕望。
那個抽旱煙的老頭又來了,蹲在不遠處,看着他。
“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老頭問。
李子榮搖頭。不知道。能怎麼辦?家沒了,人等不到了,自己瘸了一條腿,滿身血債,還能怎麼辦?
“村裏還有些人,”老頭說,“都躲在山裏,怕鬼子再來。你要是想留下……”
“不留了。”李子榮打斷他。
“那去哪兒?”
去哪兒?不知道。但這裏不能留了。留在這裏,每天聞到槐花香,就會想起那攤血,想起那十二封信,想起剪刀刺進喉嚨的聲音。他會瘋的。
他站起來,拄着樹枝,往村外走。
老頭在身後喊:“天快黑了,明天再走吧!”
他沒回頭。黑夜怕什麼?他已經在黑夜裏走了三年了。再多走一夜,有什麼區別?
走到村口,又經過那棵槐樹。
槐花還在落。月光下,花瓣白得像雪,像淚,像所有純潔的、易碎的東西。
他停住腳步,看了很久。
然後彎下腰,從血泊邊——現在已經幾乎被花瓣覆蓋了——撿起一片槐花瓣。花瓣邊緣是淡粉色的,是血染的,還是天生的?分不清。
他把花瓣放進懷裏,和那十二封信放在一起。
然後繼續走。
走出牛橋村,走上土路,走向未知的黑暗。
身後,槐花的甜香漸漸淡了。
但懷裏的花瓣還在,信還在,梳子還在,剪刀還在。
小桃紅不在了。
但她的等,她的盼,她的絕望和決絕,都在這十二封信裏,在這片染血的槐花瓣裏,在這個瘸了一條腿、滿身血光的少年懷裏。
他會帶着這些,走下去。
走到哪裏?不知道。
但總要走。
因爲小桃紅最後一句話是:“好好活。”
好好活。
三個字,像三根釘子,釘進他心裏。
他會好好活的。哪怕活得艱難,活得痛苦,活得像個鬼,他也會活。
因爲他欠她的。欠她三年的等,欠她十二封信的盼,欠她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
所以他得活。
活到太平年月來的那一天——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話。
然後替她看看,太平年月到底是什麼樣子。
雖然她看不到了。
但他會看。
會記得。
會帶着她的那份,一起看。
月光冷冷地照着。
槐花香徹底聞不到了。
只有夜風,只有蟲鳴,只有樹枝戳在地上的“篤篤”聲。
和一個瘸腿少年,在黑暗裏,一瘸一拐地,走向沒有盡頭的遠方。
懷裏揣着十二封未寄的信,一把斷齒的梳子,一把生鏽的剪刀,和一片染血的槐花瓣。
那是他的全部了。
也是小桃紅的全部了。
現在,合二爲一。
他帶着她,一起走。
走向生,或者,走向死。
但總要走。
因爲停下來,就是認輸。
而她,沒有認輸。
他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