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天色尚未破曉,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着安定侯府。然而,府邸內外早已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一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混雜着喜慶與緊張的忙碌氣息,驅散了黎明前的寂靜。
錦瑟院內,更是如此。
沈清弦幾乎是被人從睡夢中輕聲喚醒的。她本就淺眠,在這樣特殊的日子裏,更是幾乎一夜未闔眼。身體依舊能感受到傷後初愈的虛弱與隱隱的鈍痛,但比之更清晰的,是胸腔裏那顆冰冷、沉靜,卻又蓄勢待發的心。
“小姐,該起身了。”采薇和幾個被特意挑選出來、這幾日表現得格外謹慎本分的丫鬟,捧着洗漱用具和今日要穿的層層疊疊的衣物,魚貫而入。她們的臉上都帶着顯而易見的激動與小心翼翼,畢竟,能參與侯府嫡女出嫁這等大事,對她們而言也是難得的體面。
沈清弦沒有說話,只是順從地任由她們服侍自己起身。溫熱的水浸潤面龐,帶着香氣的青鹽擦過貝齒,每一道程序都繁瑣而細致。她閉着眼,感受着丫鬟們輕柔卻略顯緊張的動作,耳邊是她們刻意壓低的、帶着興奮的竊竊私語,內容無非是今日的排場、賓客的顯赫、以及三皇子府的尊貴。
這些聲音,如同隔着一層厚厚的琉璃傳入她耳中,模糊而遙遠。她的內心一片冰封的湖面,映不出半點喜慶的漣漪。
沐浴,熏香。她被引入早已備好熱湯和花瓣的浴桶中,溫熱的水流包裹住依舊有些畏寒的身體,濃鬱的花香幾乎令人窒息。她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嬌豔欲滴的玫瑰花瓣,想起的卻是前世臨死前,那破廟角落裏肮髒的積雪,冰冷刺骨。
更衣,梳妝。這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那件由宮中尚衣局督造、柳氏“精心”操持的嫁衣,被幾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大紅的底色,以金線銀絲繡出繁復華麗的龍鳳呈祥、牡丹纏枝圖案,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璀璨奪目,幾乎能晃花人的眼睛。嫁衣的料子,是寸錦寸金的織金雲錦,厚重非常。
沈清弦站起身,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丫鬟們將這件華麗無比的“戰袍”一層層套在她身上。裏衣,中衣,外袍,披肩……每一件都精美絕倫,卻也一件比一件沉重。當最後那件寬大曳地的外袍加身時,她清晰地感覺到肩膀和腰身處傳來的、過於緊繃的束縛感,以及衣料本身那種異乎尋常的硬挺和重量。
果然……動手腳了。尺寸被微妙地改小,料子也絕非尋常雲錦那般柔軟垂順。穿着這樣一身行頭,莫說行完整個婚禮流程,便是站着不動,時間久了也足以讓人疲憊不堪,動作僵硬。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是一片沉靜,甚至配合地微微抬手,方便丫鬟整理袖口。那袖長,果然也短了半分,抬手間隱約能露出手腕。
“小姐,這嫁衣真美!”采薇一邊爲她系着腰間的玉帶,一邊由衷地贊嘆,眼中滿是驚豔,“您穿上它,定是京城最美的新娘子!”
沈清弦透過眼前巨大的銅鏡,看着鏡中那個被包裹在一片炫目紅色中的自己。臉色因爲連日調養和精心敷粉,倒是遮掩了幾分病態的蒼白,呈現出一種如玉的光澤。眉眼被刻意描畫得比平日更加精致,唇上點了鮮豔的口脂。鳳冠尚未戴上,墨發如瀑披散,與那極致的紅形成強烈的對比。
美則美矣,卻像一尊被精心妝點、即將被獻祭的瓷娃娃。華美的衣袍下,隱藏的是冰冷的殺機和沉重的枷鎖。
她沒有回應采薇的贊嘆,只是微微動了動肩膀,感受着那不適的束縛,輕聲問道:“這衣裳……似乎有些緊?”
旁邊一個負責穿戴的、柳氏安排過來的婆子立刻笑着接口:“大小姐有所不知,這嫁衣就是要合身才顯氣質,鬆鬆垮垮的反而不美。這料子是頂級的織金雲錦,自然厚重些,顯得雍容華貴。您且忍耐片刻,吉時一到,風光大嫁,這點子不適也就不算什麼了。”話說得滴水不漏,將動手腳的事實掩蓋得嚴嚴實實。
沈清弦不再多言,只在心中記下。
接下來是梳頭。全福夫人請的是與侯府交好、父母公婆俱在、兒女雙全的吏部侍郎夫人周氏。周夫人滿面笑容,說着吉祥話,拿起那柄象征性的、纏着紅線的玉梳,一下下梳理着沈清弦的長發,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沈清弦端坐着,聽着這些美好的祝願,只覺得無比諷刺。白發齊眉?與趙珩?兒孫滿地?想到前世那冰冷孤寂的結局,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冷笑。
梳妝完畢,便是戴上那頂沉甸甸的、綴滿了珍珠寶石的赤金點翠鳳冠。當鳳冠壓上頭頂的那一刻,沈清弦清晰地感覺到後腦傷處傳來一陣明顯的壓迫和悶痛,讓她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這鳳冠的重量,似乎也比尋常的更重幾分。
柳氏,還真是“用心良苦”,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務必要讓她在今日“印象深刻”。
一切收拾停當,天色已經大亮。喧鬧聲從府門外隱隱傳來,鼓樂聲也由遠及近,那是迎親的隊伍即將抵達的信號。
錦瑟院外,更是人聲鼎沸。丫鬟婆子們穿梭不息,管事們高聲吆喝着最後的準備,賓客們的談笑聲、道賀聲不絕於耳。整個安定侯府仿佛一鍋煮開了的水,沸騰着,喧囂着,每一寸空氣都充滿了喜慶的味道。
沈清弦端坐在鋪着大紅錦墊的椅子上,等待着最後的時刻。她透過微微敞開的窗縫,看着外面明媚的陽光,聽着那震耳的喧鬧,內心卻如同古井深潭,波瀾不興。
這滿府的喜慶,這喧囂的繁華,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場即將開幕的、以鮮血和仇恨爲底色的戲劇。
她是主角,也是即將揭開帷幕的導演。
她輕輕抬起手,指尖拂過嫁衣袖口那堅硬的金線刺繡,觸感冰冷而粗糙。
暴風雨前的平靜,總是格外喧囂。
而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踏入這場由她親手選擇的、危機四伏的婚禮戰場。
只是不知,那些隱藏在喜慶背後的魑魅魍魎,是否也如她一般,準備好了迎接接下來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