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宸是被肺裏火燒火燎的灼痛感逼醒的。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幾乎讓他蜷縮起來，每一聲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震得這具虛弱不堪的身體瑟瑟發抖。喉嚨裏滿是腥甜的鐵鏽味。
他艱難地用手背擦去咳出的生理性淚水，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適應了這具身體自帶的、名爲“孱弱”的debuff。
陽光透過破舊窗櫺的縫隙，在布滿灰塵的空氣裏切割出幾道昏黃的光柱，勉強照亮了這間不足十平米的陋室。比昨夜模糊感知的更加不堪——牆壁上雨水滲透留下的污漬地圖般蜿蜒，除了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板床、一張瘸腿木桌和一把用石頭墊着的歪斜椅子，真正是家徒四壁，一無所有。
牆角堆着的那幾個幹癟麻袋，此刻成了屋內最“豐饒”的存在。
記憶融合帶來的暈眩感和靈魂撕裂的隱痛依舊存在，但比起昨夜已經減輕了不少。屬於前世丹尊墨宸的意志徹底占據了主導，那屬於少年墨宸的殘存意識，只剩下無盡的屈辱、不甘以及……對明日之事的深深恐懼，化作了沉甸甸的情緒底色。
“放心。”墨宸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從今天起，恐懼是別人的，屈辱……也是別人的。”
他掙扎着從床上挪下來，雙腳落地時一陣虛浮，差點栽倒。扶着冰冷的牆壁緩了許久，才慢慢走向那堆麻袋。
每走一步，都感覺這身體像是個漏風的破口袋，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氣力都在飛速流失。那“萬脈俱通混沌體”像個貪婪的無底洞，無聲無息地吞噬着一切能量，包括他自身活動產生的微弱氣血。
“真是……麻煩到極點的體質。”墨宸蹙眉。空有寶山而不得入，這種感覺足以讓任何修煉者絕望。
但他墨宸，從來不知道絕望二字怎麼寫。
蹲下身，解開麻袋上粗糙的繩結，一股混雜着土腥、黴變和淡淡藥草味的復雜氣息撲面而來。他將裏面的東西一一取出，攤在冰冷的地面上。
枯黃蜷縮的草葉、暗淡無光的花瓣、沾滿泥土的根莖……種類不多，數量更是少得可憐，而且無一例外，全是品相極差、藥力流失嚴重的劣等貨色。這與其說是藥材，不如說是藥房清理出來的垃圾，被隨手打發過來，敷衍了事。
若在前世，這些東西連出現在他丹房附近的資格都沒有。
可現在，它們是唯一的希望之火種。
他伸出因爲虛弱而略顯蒼白的手指，如同拈花般輕柔而精準地捻起那些被世人視爲垃圾的藥材，前世那浩瀚如煙的丹道知識自動在腦中流轉、分類、檢索。
“枯藤草，性陰寒，本有通絡之效。此株采摘過早，晾曬不當，藥力十不存一，唯餘一絲堅韌的陰性藥力骨架尚可，或可作承載之基……”
又拿起一朵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凝血花。
“凝血花，花瓣破損嚴重，精華已失。嗯……花蕊處尚存微末活血引氣之效，雖弱，卻正合引導之需，過強反而沖撞。”
他的目光掃過幾片顏色暗淡的葉子。
“這是……風幹的蛇紋菇？幾乎毫無靈氣了，但其菌絲結構特殊，或許能作爲藥力流轉的細微通道，促進融合……”
撿起一小段幹枯的根須。
“鐵線根？硬得硌牙，尋常藥師視之如敝履。但其性沉墜，蘊含一絲微不可查的沉凝之意，或能助藥力下行，穩固根基。”
甚至包括幾顆幹癟如同石子的漿果。
“赤漿果？徹底風幹了，半點果汁不存。但果核猶在，內核或許還鎖住一絲極微弱的火氣，可作激發之用，點燃那死水微瀾。”
他的動作很慢，一是因爲身體虛弱，二是因爲他正在用超越此界想象的丹道認知，重新審視這些“垃圾”。在他眼中，這些不再是無用的廢料，而是一個個蘊含着不同特性、等待被重新定義和組合的“零件”。每一種材料的剩餘價值，甚至因其“廢材”特性而衍生出的特殊用途，都被他剖析得淋漓盡致。
“青靈根？雜質比有效成分還多，木氣微弱近乎於無……但正因爲其‘雜’，反而可能成爲調和不同藥性沖突的緩沖地帶……”
分揀到最後，他甚至從一堆枯草裏，找出幾片幾乎被壓碎、顏色灰敗的葉子。
“嗯？這是……幾近枯萎的月華葉？傳聞此葉能吸收月華，雖已枯萎，但或許還殘存一絲極陰涼的安撫之力，正好可用來平和赤漿果核那點微末火氣可能帶來的燥意。”
他看着地上這寥寥十餘種、品相淒慘卻各具潛在特性的“材料”，腦海中仿佛展開了一張復雜的丹方構圖。枯藤草的骨架，凝血花的引子，蛇紋菇的通道，鐵線根的沉墜，赤漿果核的火氣，月華葉的涼意，青靈根的緩沖……它們在神識的推演中開始碰撞、組合。
“還缺最關鍵的一環……一種能統籌全局、穩定架構的核心！”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再次仔細地掃過陋室的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細節。床底、桌下、牆縫……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台上那幾盆奄奄一息、布滿灰塵的盆栽上。
那是原主母親生前養的一些普通觀賞植物……其中一盆，葉片異常肥厚，邊緣帶着幾乎看不見的細小絨毛，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墨宸的眼神驟然一亮！
“石蕰草變種！葉片肥厚，汁液充沛……蘊含的土系元力雖微弱，但中正平和，厚德載物，正是最佳的‘主帥’之選，足以統御調和這些雜亂‘兵將’的藥性！”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這種在絕境中利用有限資源破局的遊戲，他很久沒玩過了，倒是……有點意思。
他的大腦開始以前世難以想象的速度超頻運轉。無數基礎乃至偏僻的丹方、藥理、藥性相生相克的知識點被提取出來，瘋狂地碰撞、組合、推演。
材料齊備，下一步，工具。
丹爐？那是夢裏才有的東西。
他的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被遺棄的、積滿厚厚灰塵的黑乎乎瓦罐上。那原本大概是用來冬日燒炭取暖的，粗糙，醜陋，但足夠厚實。
“就是你了。”墨宸費力地將瓦罐拖出來，用屋裏僅剩的半壺清水勉強沖洗了一下內壁。
沒有火焰。
他嚐試調動體內那絲微弱得可憐的靈力，結果令人沮喪。靈力甫一產生，瞬間就被混沌體內循環吞吃得幹幹淨淨，連個漣漪都沒泛起。
“嘖。”墨宸啐了一口。看來，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了。
他在屋裏翻找半天，終於從床底下摸出兩塊不知道幹嘛用的燧石。又撕下床頭一片破爛的布條，揉搓成引火物。
然後，他這位前世揮手間可馭天地萬火、星辰爲柴的丹尊，開始了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生火。
“咔噠……咔噠……”燧石撞擊，濺起零星的火星，卻總是無法點燃布條。
一次，兩次，十次……
汗水從他額角滑落，虛弱的手臂因爲反復用力而酸軟顫抖。蒼白的臉上因爲費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從未如此憋屈過。
終於，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絲微弱的火苗躥起，點燃了布條。他手忙腳亂地將火苗引到早已準備好的、從椅子腿上劈下來的細小木柴上。
一小簇可憐的篝火，在瓦罐下方艱難地燃燒起來。
墨宸不敢怠慢，立刻將分揀好的藥材按照腦海中推演了無數遍的比例和順序，依次投入微熱的瓦罐中。最後，才將那幾滴珍貴的石蕰草汁液滴入。
沒有精妙的控火法訣，他就拿着破扇子，笨拙地對着那簇小火苗扇風，控制着微不足道的火候。
他的動作笨拙、生疏，甚至有些狼狽，與前世那行雲流水、充滿道韻的煉丹手法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灰塵沾染了他的臉頰，手指甚至被瓦罐邊緣燙了一下，起了一個小小的水泡。
但他眼神中的專注和肅穆，卻與前世的丹尊毫無二致，甚至更加熾烈！仿佛此刻他煉制的不是一罐垃圾藥膏，而是那枚能補天地的九轉金丹！
這是一場賭上丹尊尊嚴的挑戰！
瓦罐內的混合物開始發出“咕嘟咕嘟”的怪異聲響，顏色變得渾濁不堪，那股焦糊味越來越濃。
失敗了嗎？
墨宸眼神一凝，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種應對方案。他猛地拿起破扇子，用盡全力對着火苗扇了幾下，讓火焰短暫升高，然後又迅速撤開，利用瓦罐的餘溫進行燜熬。
這是對火候極限的掌控，是在刀尖上跳舞！哪怕只有凡火，也蘊含着至深的道理！
時間一點點流逝。
就在他感覺體內最後一絲氣力都要被抽幹，頭暈目眩，那簇小火苗也即將熄滅之際。
“嗡……”
粗糙的瓦罐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那股令人不快的焦糊味驟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溫潤、帶着泥土與草木混合的奇異藥香，雖然極其微弱，卻頑強地鑽入了墨宸的鼻腔！
成功了？！
墨宸精神猛地一振，強撐着最後一點力氣，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將瓦罐從將熄的火堆上挪開。
他迫不及待地向罐內看去。
只見罐底躺着薄薄一層小指厚度、墨綠色、質地均勻、閃爍着微弱瑩光的膏狀物。那清新的藥香，正是從中散發出來！
成了！
他竟真的用一堆垃圾藥材、一個破瓦罐、一簇凡火，徒手搓出了一份無名膏劑！就是不知道藥效如何。
這是他於此界，以丹道親手創造的第一件作品！
是絕境中劈開的第一道曙光！
巨大的疲憊感和脫力感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眼前一黑，直接向後癱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胸膛劇烈起伏，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
但他看着那瓦罐底部的墨綠膏體，卻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和解脫感。
歇息了良久，他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掙扎着爬過去，用一片幹淨的樹葉，小心翼翼地將那點寶貴的藥膏刮下來分成了兩份，其中一份毫不猶豫地送入口中。
藥膏入口，初時微苦，隨即化作一股溫和而堅韌的暖流，不同於尋常藥物的霸道，這股藥力顯得異常柔和，如同春日的細雨，潤物無聲。它並未強行沖擊經脈，而是在墨宸那強大神識的精細引導下，巧妙地避開了“萬脈俱通混沌體”那貪婪的主吞噬路徑，精準地滲入四肢百骸最需要滋養的角落。
原本冰冷的手腳逐漸回暖，那股深入骨髓的虛弱感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雖然未能盡去，卻明顯減輕了許多。肺部那火燒火燎的刺痛和喉嚨間的腥甜氣息，被一股清新溫潤之感取代，呼吸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更重要的是，他感覺到一股沉靜而精純的生機，正緩緩沉澱於經脈深處，溫和地浸潤、修復着那長期被過度抽取而受損的身體本源。這種修復緩慢而扎實，並非飲鴆止渴，而是真正的固本培元。
“妙極！”墨宸心中暗贊，“以石蕰草之沉穩爲基，輔以丹尊手法調和，竟真能在混沌體的吞噬下，搶出這一線滋養本源的生機！” 這證明他的思路完全正確，這藥膏最大的價值，不在於瞬間恢復多少氣血，而在於它能溫和地穩定氣血，並開始修復這具身體的根基。
感受着體內久違的、源自本源的穩定與舒適，雖然力量並未增長多少，但那種隨時可能崩潰的孱弱感已大爲緩解。靈魂深處，那縷虛空涅槃炎的火種似乎也因這份本源的微弱增強，而顯得安定了一絲。
墨宸擦去臉上的汗漬，此刻他的臉色雖仍有些蒼白，卻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灰敗，而是透出了一抹內斂的瑩潤。眼神清澈而深邃，那是強大神識與逐漸穩定的身體開始契合的征兆。
這份無名藥膏的成功建立在他對每一種看似無用材料的深刻理解與精妙構思之上，將它們的殘餘特性發揮到極致，並完美融合的結果。這不僅僅是廢物利用，更是丹道智慧的極致體現。
這份藥膏成功地爲他穩定了基本盤，驅散了迫在眉睫的虛弱危機。此刻的他，雖然依舊是個“廢材”，但已非那個連站着都費勁、任人奚落的病秧子了。
“足夠應付明天的場面了。”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平靜而自信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