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深處,野狐峪。
這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藏在兩座山之間的坳子裏,進出只有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村裏多是土坯房,屋頂鋪着發黑的茅草,遠遠看去像一堆長在山坡上的蘑菇。
黃老四就住在村尾那間最破的房子裏。
他今年六十七了,瞎了的左眼常年用一塊黑布蒙着,右眼也渾濁不清,看人時總要眯縫着。解放前他在四九城做“人口生意”,手段狠辣,在道上也算個人物。解放後風聲緊,他卷了這些年攢下的髒錢,躲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一躲就是十幾年。
但他沒閒着。
這些年,偶爾還有老關系找上門,讓他幫忙“處理”一些“不好出手的貨”。價格合適,他也接。畢竟,錢這東西,再多也不嫌多。
三天前,他剛接了一單——幫一個老主顧從河北弄了個傻姑娘,轉手賣給了山西一個老光棍。賺了三十塊中介費。
此刻,黃老四正蹲在自家院子的石磨旁,就着一碟花生米喝散酒。劣質白酒燒得他喉嚨發痛,但他喝得很舒服。午後陽光暖洋洋的,曬得他那只獨眼都快睜不開了。
“老黃,日子過得舒坦啊。”
一個聲音忽然從院門口傳來。
黃老四一個激靈,手裏的酒碗差點掉地上。他眯縫着獨眼朝門口看去——是個年輕人,二十來歲的樣子,穿着一身深灰色衣服,背着個帆布包,看起來像趕路的。
但他那雙眼睛……
黃老四心裏咯噔一下。
那雙眼睛太冷了,冷得像臘月裏結冰的井水。而且,那年輕人站在那裏,雖然看似隨意,但姿勢很穩,腳步落地無聲——這不是普通人。
“你誰啊?”黃老四放下酒碗,右手悄悄摸向腰後——那裏別着一把磨尖的改錐。
“找你問個人。”年輕人走進院子,順手關上了院門。
門閂落下的“咔噠”聲,在安靜的院子裏格外清晰。
黃老四的獨眼眯得更緊了。他慢慢站起身,改錐已經握在手裏:“問誰?”
“三個月前,易忠海找你賣的那個丫頭。”年輕人停在他面前三步遠的地方,聲音很平靜,“十二歲,叫蘇曉曉。賣到哪兒去了?”
黃老四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下意識後退了半步,改錐的尖端正對着年輕人:“你……你是誰?”
“她哥。”
兩個字,像兩把冰錐,扎進黃老四的耳朵裏。
他想起來了。易忠海當時說過,那丫頭的爹死了,娘也死了,就剩個哥哥,還是個半大孩子,好對付。
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哪是什麼半大孩子?
這他媽是個煞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黃老四強作鎮定,“什麼易忠海,什麼丫頭,我都不認識。你找錯人了。”
年輕人沒說話,只是從懷裏掏出一把槍。
土造的連發手槍,槍管加長,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黃老四的眉心。
黃老四的腿開始發軟。他幹了一輩子黑道,見過槍,也用過槍。但眼前這把槍……不一樣。那握槍的姿勢,那眼神裏的殺氣,這年輕人手上絕對沾過血,而且不止一條。
“我再問一遍。”年輕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個字都像子彈一樣砸出來,“蘇曉曉,賣到哪兒去了?”
“我……我真不知道……”黃老四的聲音在抖,“易忠海就讓我幫着找買家……具體賣到哪兒……我真不知道……”
年輕人扣動了扳機。
“砰!”
子彈擦着黃老四的耳朵飛過去,打在他身後的土牆上,炸開一個碗口大的坑。土屑濺了他一臉。
黃老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褲襠瞬間溼了。
“我說!我說!”他哭喊起來,“易忠海說……說那丫頭長得水靈……能賣高價……我就……我就聯系了一個南邊來的客人……”
“什麼客人?”
“姓馬……都叫他馬三爺……是……是廣州那邊做生意的……”
廣州。
蘇澈的心沉到了谷底。
從四九城到廣州,兩千多裏地。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被賣到那種地方……
“做什麼生意的?”蘇澈的聲音冷得像冰。
“就……就是那種……”黃老四不敢說,但看到蘇澈再次抬起的槍口,趕緊喊出來,“窯子!是窯子!馬三爺在荔灣區開了好幾家窯子!專門……專門收這種年紀小的……”
“砰!”
又是一槍。
這次子彈打在了黃老四的腳邊,地面炸開一個小坑。
“你他媽還是人嗎?!”蘇澈終於爆發了,那雙一直冰冷的眼睛裏,此刻燃燒着滔天的怒火,“十二歲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黃老四趴在地上,渾身抖得像篩糠:“我……我也是拿錢辦事……易忠海說……說那丫頭沒爹沒娘……留着也是餓死……不如……不如給她找個吃飯的地方……”
“吃飯的地方?”蘇澈一腳踹在他臉上,“你管窯子叫吃飯的地方?!”
黃老四的門牙被踹掉了兩顆,滿嘴是血。但他不敢叫,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我錯了……我錯了……求求你……饒我一命……我把錢都給你……易忠海給了我五十……我都給你……”
蘇澈沒理他,而是繼續問:“馬三爺在廣州的具體地址。”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黃老四哭喊着,“他就說在荔灣區……具體哪條街……我真不知道……我們這種人……不問具體地址的……”
“怎麼聯系?”
“他有……有個中間人……在四九城……叫……叫‘花姐’……在崇文門一帶混……做皮肉生意的……馬三爺的貨……都是通過她轉手……”
花姐。
崇文門。
蘇澈記住了。
“易忠海還讓你賣過什麼人?”
“沒……沒有了……就這一個……”黃老四連連搖頭,“這幾年風聲緊……我也不敢多接……”
蘇澈盯着他看了幾秒。
這老狗沒說謊。
至少在這件事上,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行。”蘇澈點了點頭,“最後一個問題。”
“您說!您說!”
“易忠海給你的五十塊錢,在哪兒?”
黃老四愣了一下,隨即趕緊說:“在……在屋裏……炕洞下面……有個鐵盒子……錢都在裏面……我都給你……都給你……”
蘇澈沒動。
他只是看着黃老四,看了很久。
久到黃老四以爲他要放過自己了。
然後,蘇澈舉起了槍。
“等等!等等!”黃老四拼命磕頭,“我都說了!我都說了啊!求求你……饒我一命……我……我都七十了……活不了幾年了……”
“七十?”蘇澈冷笑,“那你更應該知道,有些債,到死都得還。”
他扣動了扳機。
“砰!”
子彈從黃老四的眉心射入,後腦穿出,帶出一蓬血霧。
黃老四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軟軟地倒了下去。那只獨眼還睜着,裏面寫滿了恐懼和不甘。
他到死都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躲了十幾年,最後還是栽在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手裏。
蘇澈收起槍,走進屋裏。
屋裏很暗,一股黴味。他掀開炕席,果然在炕洞裏摸到一個冰冷的鐵盒子。打開,裏面有一沓錢,數了數,二百多塊——不止易忠海給的五十,還有這些年攢的髒錢。
還有幾張發黃的紙條,上面記着一些人名和地址——都是他經手過的“生意”。
蘇澈把紙條收起來,錢裝進帆布包。
然後他走出屋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
沒有處理。
沒必要了。
公安很快就會找到這裏,黃老四的死,只會讓他們更確定自己的方向——廣州,荔灣區,馬三爺。
也好。
讓他們去查吧。
查得越深入,那些藏在暗處的畜生,暴露得就越徹底。
蘇澈翻出院牆,順着來時的路,朝山外走去。
他的腳步很快,但很穩。
腦子裏只有一個目標:廣州。
找到馬三爺,找到曉曉。
不管她在哪兒,不管要殺多少人,他都要把她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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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
三輛吉普車和幾輛偏三輪摩托車開進了野狐峪。陳隊跳下車,第一眼就看見了那扇虛掩的院門。
“就是這兒。”帶路的村幹部說,“黃老四就住這兒。”
陳隊拔出槍,示意手下散開。然後他踹開門,沖了進去。
院子裏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黃老四的屍體躺在石磨旁,眉心一個血洞,腦後的地上有一大灘已經發黑的血。蒼蠅圍着屍體嗡嗡亂飛。
“死了。”周隊蹲下身檢查,“槍殺。子彈從眉心射入,後腦穿出。槍法很準。”
陳隊沒說話,只是走進屋裏。屋裏被翻過,炕席掀開,炕洞裏空空如也。
“錢被拿走了。”周隊跟進來,“看來是劫財殺人。”
“不。”陳隊搖頭,“如果是劫財,沒必要開槍打眉心。這一槍,是處決。”
他走到院子裏,蹲在屍體旁,仔細觀察。
“黃老四死前跪過。”他指着地上的膝蓋印,“而且很恐懼——尿褲子了。這說明,凶手逼問過他,然後殺了他。”
“逼問什麼?”
陳隊站起身,看向遠方的山巒。
“蘇曉曉的下落。”他緩緩說,“蘇澈找到了黃老四,問出了他妹妹被賣到哪兒,然後殺人滅口。”
周隊的臉色變了:“那……那蘇曉曉……”
“在廣州。”陳隊轉身,快步走出院子,“通知廣州警方,協查一個叫馬三爺的人,在荔灣區開窯子的。另外,查一個叫‘花姐’的中間人,在崇文門一帶。”
“是!”
警車再次啓動,揚起漫天塵土。
陳隊坐在車裏,閉着眼睛。
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蘇澈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廣州。
兩千多裏路,他怎麼去?
坐火車?汽車?還是……
陳隊猛地睜開眼睛:“通知所有車站、碼頭,加強檢查!尤其是開往南方的車次!蘇澈很可能要南下!”
“是!”
命令傳達下去。
一張大網,正在悄然張開。
而此刻,蘇澈已經走出了房山地界。
他站在一條土路邊,看着遠處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
去廣州,最好的辦法是坐火車。
但火車站現在肯定查得很嚴。
他需要換個方式。
蘇澈從帆布包裏掏出那沓錢,數了數——三百二十塊。加上之前從“疤臉”手下那裏搶的一百多,他現在有將近五百塊錢。
這是一筆巨款。
足夠他做很多事。
他攔下了一輛過路的拖拉機。
“師傅,去最近的汽車站,多少錢?”
開拖拉機的是個中年漢子,看了他一眼:“五毛。”
蘇澈遞過去一塊錢:“不用找了,快點。”
漢子接過錢,咧嘴笑了:“上車!”
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動了。
蘇澈坐在車鬥裏,看着身後漸漸遠去的山巒。
四九城,暫時再見了。
廣州,我來了。
馬三爺,你最好祈禱我妹妹沒事。
否則……
蘇澈摸了摸懷裏的槍。
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