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子在戰戰兢兢中滑過半月。

明月不敢出院門,只在方寸之地。那個可怕的“夫君”,自那夜如同噩夢般降臨又離去後,再也沒出現過。

他的名字成了這院子裏心照不宣的禁忌,無人敢提,連送一日三餐的老內監也是放下食盒便走,從不多看她一眼。

不過對明月而言,一日三餐有着落,有遮風避雨的屋子,已是難得的安穩。

況且……那個“夫君”雖然可怕,但好歹不會像村裏人那般欺負他。

她開始經營自己的小生活。

平日裏把耳房角落擦拭得一塵不染,將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灑掃的婆子偶爾會忘記清理院中落葉,她便趁着無人時,用樹枝小心翼翼地將落葉掃到牆角,看着青石板恢復潔淨,心裏會泛起一絲微弱的、自己做成了點什麼的喜悅。

明月還會偷偷觀察竹葉上滾動的雨滴,看它們在晨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會側耳傾聽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覺得那比村子裏任何聲響都要好聽。

然而,她這份小心翼翼的“安穩”,落在某些人眼中,卻成了別樣的風景。

——

值房。

炭火依舊噼啪,映得魏欽半邊臉晦暗不明。

魏欽正批閱着幾份無關緊要的文書,指尖的朱筆懸停,落下一個個或圓滑或鋒銳的字跡。

小福子悄無聲息地進來,垂手立在下方。

“幹爹,查清了。”

魏欽筆尖未停,只從喉間溢出一個低沉的音節:“嗯?”

“明月姑娘約莫十五,京郊三十裏槐樹村人。父母早亡,據說是逃荒來的,死因不明。後來被村中一寡居老婦收養,可惜三年前已病故。”小福子的聲音平穩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案:

“此後她在村裏靠拾柴、幫傭過活,受盡欺凌。月前,被村中無賴張二狗,以五兩銀子的價錢,賣給了孫德海手下一個人負責采買的管事,那管事轉手便將人送到了咱這兒。”

寥寥數語,便將一個人的悲苦生平攤開。

“背景幹淨,與孫德海及其核心黨羽,無直接關聯。確是一枚……無意間被利用的棋子。”

魏欽終於擱下了筆。

他身體微微後靠,倚在狐裘軟墊上,指尖輕輕揉着眉心。燭光在他玉石般冷白的臉上跳躍,那雙深潭似的眼眸裏,看不出情緒。

“無意間?”

他低聲重復,嘴角扯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嘲非嘲,“孫德海那老狗,倒是會省事,隨手撿個破爛,就來給咱家添堵。”

他沉默片刻,忽又問:“她在院裏,如何?”

小福子斟酌了一下詞句,垂首回道:

“回幹爹,那丫頭膽小得很,從不敢出院門,每日只是縮在耳房裏,偶爾幫着灑掃婆子收拾下落葉,安分守己,不像是個有心眼兒的。”

“安分守己?”

魏欽嗤笑一聲,狹長的眼眸眯起,裏面寒光閃爍,“沒心眼兒?這宮牆裏頭,最不缺的就是裝傻充愣的蠢貨。咬人的狗,通常都不叫。”

他語氣輕慢,帶着一種浸淫權力已久、視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孫德海弄這麼個玩意兒來,是覺得咱家眼皮子淺,會看上個沒斷奶的兔子,還是覺得咱家心慈手軟,連只兔子都捏不死?”

他抬眼,眸光如淬了冰的針,直刺向小福子,“你說,她這副鵪鶉樣,是做給誰看?”

小福子頭垂得更低:“兒子愚鈍,但憑幹爹明察。”

魏欽冷哼一聲,不再言語,只是眼底的幽暗又沉了幾分。

他揮揮手,小福子便躬身退了出去。

值房裏重歸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魏欽的目光落在窗外那幾叢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瘦竹上,思緒卻飄回了那個陰冷潮溼的浣衣局。

他曾在那裏,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掙扎求生,見過太多表面溫順、背後插刀的把戲,自己也早已將這套玩弄得爐火純青。

這丫頭,要麼是真蠢,蠢到無可救藥,要麼就是藏得極深,深到連他都一時看不出破綻。

無論是哪一種,留她在身邊,都是個隱患。

可就這麼殺了……未免太便宜孫德海,也顯得他魏欽,太過沉不住氣。

——

又過了幾日,天氣放晴,難得的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明月蹲在耳房門口,正用一塊溼布仔細擦拭着門框上都灰塵。她做得很專注,以至於沒有聽到那幾乎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直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擋住了她身前的陽光。

明月動作一僵,緩緩抬起頭。逆着光,她首先看到的是那身暗紫色的團花紋曳撒,在陽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澤。

然後是那張臉,玉石般冷白,俊美,卻帶着揮之不去的陰戾。魏欽正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眼神如同在看地上的一只螞蟻。

明月嚇得魂飛魄散,手裏的溼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慌忙起身,因爲起得太急,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

魏欽的視線從她嚇得慘白的小臉,慢慢移到她微微泛紅的手指,最後落在那塊掉在地上的溼布上。

看了片刻,忽然彎下腰,伸出了那只蒼白修長的手。明月嚇得閉緊了眼睛,以爲他又要像那晚一樣動手。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那只手只是掠過了她,撿起了那溼布。魏欽直起身,用兩根手指拈着那塊髒污的布,仿佛拿着什麼極其污穢的東西。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倒是勤快。”他開口,聲音不高,依舊帶着內侍特有的柔緩,卻像毒蛇吐信:

“怎麼,指望這點活兒,能讓咱家高看你一眼?”

明月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只會拼命搖頭。

“還是覺得,”他往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淡淡檀香和陰冷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壓得明月幾乎窒息,“把這兒收拾幹淨了,就能當自個兒是女主人?”

“不……不敢……”

明月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明月不敢……明月只是……只是沒事做……”

“沒事做?”魏欽重復着,目光像冰冷的刀片,在她身上細細刮過,“看來是咱家太寬待你了,讓你還有閒心在這兒……表現你的賢惠良德?”他語氣裏的譏諷和惡意毫不掩飾。

明月渾身發冷,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讓它掉下來。她不懂,爲什麼只是擦一擦門框,也會引來他如此的怒氣。

看着她這副泫然欲泣、卻又強忍着的模樣,魏欽眼底閃過一絲煩躁——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若是換了個地方,換個男人,或許會心生憐惜。

可惜,他不是男人。至少,不是完整的男人。

他猛地將手中的溼布扔在地上,仿佛沾上了什麼髒東西。隨後從袖中抽出一塊素白絹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剛才拈過溼布的手指。

“既然沒事做,”他擦完手,將絹帕隨手丟在腳邊,語氣恢復了那種令人心寒的平淡,“從明日起,院子裏的灑掃,都歸你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輕飄飄的,卻帶着千斤重的壓迫:

“若讓咱家看到一片落葉,一滴水漬……”

微微俯身,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如同情人低語,卻淬着劇毒:

“你就用舌頭,給咱家舔幹淨。”

……

自那日魏欽丟下那句刻毒的吩咐後,明月的生活便徹底被無盡的灑掃占據。

天不亮就得起身,用冰冷的水浸溼雙手,開始擦拭院中的每一塊青石板。明月不敢有絲毫怨言,更不敢懈怠。

她瘦弱的胳膊揮舞着幾乎與她等高的掃帚,小臉因用力而泛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小福子偶爾會奉命過來看一眼,見到明月狼狽不堪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很快便收斂起來,只面無表情地傳達魏欽新的、更苛刻的要求——

或許是角落裏的青苔也要鏟除,或許是石階縫隙不能存有一點塵土。

明月都默默承受了。她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折的小草,憑着求生的本能,艱難地扎根,忍耐。

這日午後,明月剛清理完一輪落葉,累得幾乎虛脫,腹中傳來一陣強烈的飢餓感,她才想起自己從早上到現在只喝了一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正在這時,小福子提着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明月姑娘,用飯了。”

食盒被放在廊下的石凳上。明月怯怯地看了一眼小福子,小聲道:“謝謝福公公。”

小福子沒應聲,轉身走了。

明月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食盒,裏面依舊是簡單的飯食,但今天卻多了一小碟她從未見過的、看起來酥脆可口的點心。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是弄錯了嗎?還是……?

不敢多想,強烈的飢餓感最終戰勝了疑慮。左右看看,確認無人,這才飛快地拿起一塊點心,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點心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讓她幾乎落下淚來。這是她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後,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她吃得專注,絲毫沒有察覺到,遠處月洞門後的陰影裏,一雙幽深的眼睛正靜靜地看着她。

魏欽負手而立,將明月那副又驚又喜、小心翼翼如同偷食小鼠般的模樣盡收眼底。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指尖無意識地捻動着腰間玉佩的流蘇。

那碟點心,自然是他授意小福子放進去的。並非憐憫,只是,他想看看,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能否讓這只看似純良的兔子露出馬腳,或是能讓她搖尾乞憐。

然而,明月只是吃完了點心,將食盒仔細收拾好,臉上帶着一絲滿足和忐忑,又拿起掃帚,繼續她未完成的灑掃。

院子裏的落葉仿佛永遠也掃不完,她正費力地清掃着靠近院牆的一處角落,忽然,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嬉笑聲從月洞門外傳來。

明月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想躲回耳房,但已經來不及了。

三個穿着藍綢袍子、腰間系着青帶的內監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爲首一人面白無須,眼角眉梢帶着一股流氣,正是孫德海手下的一個得力管事,姓王,平日裏沒少給魏欽這邊使絆子。

王管事一眼就看到了牆角的明月,眼中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光芒。

他帶着兩個跟班,晃晃悠悠地走到明月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喲,這不是魏公公那兒新來的對食嗎?”

王管事捏着嗓子,聲音尖細刺耳,“怎麼在這兒幹起粗使丫頭的活兒了?魏公公也忒不懂憐香惜玉了。”

身後的兩個內監發出附和的笑聲,目光在明月身上逡巡,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審視。

明月嚇得臉色煞白,緊緊攥着手中的掃帚,低着頭,身子微微發抖,想從旁邊繞開。

王管事卻故意挪了一步,再次擋住她,嗤笑道:“躲什麼呀?咱們又不會吃了你。聽說你叫明月?名字倒挺好聽,可惜啊,跟了個……”他故意拉長語調,旁邊一個內監立刻接話:

“跟了個沒根的主子!”

哄笑聲再次響起,充滿了惡意。

恐懼感襲來,然而此刻,另一種模糊的念頭在她心裏滋生——

這些人,欺負她,是因爲……她是魏欽的人嗎?他們羞辱她,是不是就等於在羞辱他?

她不懂宮裏這些彎彎繞繞,只知道,如果自己在這裏被欺負了,丟了臉,那個陰晴不定的“夫君”,會不會也更沒面子?

這個念頭讓她生出一點微弱的勇氣。

“請、請你們出去……”她聲音發顫,卻努力站直了些,“這裏……是魏公公的地方。”

“呵!”吊梢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拿魏欽壓我們?他算個什麼東西!一個閹狗!”

旁邊幾人哄笑起來,推搡着明月。她瘦弱的身子撞在廊柱上,帶着哭腔反駁:“你們……你們不許這麼說他!”

“哎呦喂,還護上了?”

“真當自己是魏夫人了?哈哈哈哈!”

三角眼更是直接伸手,粗暴地去扯明月的頭發:“小賤人,給臉不要臉!”

場面亂作一團。

“吵什麼?”

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不高,卻讓所有哄笑和動作瞬間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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