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明月正跪在值房外間擦拭地板,內間的簾子忽然被一只蒼白的手掀開。
魏欽穿着常服,並未戴帽,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着,更襯得臉色冷白。他似是剛起身不久,眉眼間還帶着一絲倦怠的戾氣,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月嚇得動作一僵,連忙伏低身子,不敢抬頭。
預想中的斥責沒有到來。頭頂傳來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裏:“老家哪的。”
明月愣住,心髒猛地揪緊。她跪直了些,面向內間方向,聲音怯怯地,帶着不確定:“……公公……是在問明月嗎?”
裏面沉默了一瞬,隨即響起一聲極輕的嗤笑,帶着慣有的嘲弄:“這屋裏,還有第二個蠢東西在喘氣?”
明月小臉一白,連忙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軟布,小聲回答:“槐……槐樹村。”
“槐樹村……”魏欽低聲重復了一遍,語氣難辨,“京郊三十裏,窮山惡水。”
明月不敢接話。她不知道槐樹村算不算窮山惡水,她只知道那裏有她全部的記憶,好的,壞的。
“村裏,都吃什麼。”他又問,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打發時間。
明月卻認真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吃……吃苞米糊糊,野菜團子……年景好的時候,能喝上稀粥,養母……會給我撈點河溝裏的小魚……”
“養母?”魏欽精準地捕捉到這個詞,語調微微上揚。
“嗯,”明月的聲音更低更軟,染上了一絲難以自抑的哽咽,“是收養我的婆婆,她心善……只是,命薄福淺,去得早。”
“怎麼死的?”
明月愣住了,完全沒料到他會問這個。遲疑了一下後抬頭,對上了他深潭似的眼眸——那裏面沒有往常的冰寒刺骨,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像是在查驗一件物品的來歷。
“是……是病死的。”她小聲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溼漉漉的布巾,“村子裏鬧了場風寒,婆婆沒扛過去……就、就沒了。”
魏欽“嗯”了一聲,不置可否。踱步到窗邊,看着窗外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背對着她,又問:“病了多久?請過郎中嗎?”
“病……病了一個多月。”明月回憶着,那段記憶充滿了藥味和絕望,“起初只是咳嗽,後來就起不來炕了。請過一次郎中,開了幾副藥,吃了不見好……後來實在就……沒錢再請了……”
那聲音越來越低,帶着哽咽。那是她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記憶,無論過去多久,想起來心裏都像是壓着塊石頭。
魏欽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在村裏,常挨欺負?”他忽然換了話題,語氣依舊平淡。
明月點點頭,想起那些追逐嬉罵、搶她食物的孩童,那些看她孤苦便想占便宜的無賴,眼眶微紅:“……嗯。他們……說我沒爹沒娘,是野孩子……搶我挖的野菜,用泥巴丟我……”
“怎麼應對。”
“……跑,”明月小聲道,聲音裏帶着一種習以爲常的麻木,“跑得快,就少挨幾下打……或者,躲起來。”她說不下去了,緊緊咬住下唇。
魏欽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霾。
那些遭遇,與他幼年在浣衣局的經歷,何其相似。都是被踩在最底層的螻蟻,掙扎求存。
但他很快將那絲異樣壓了下去。
“既然知道被人欺負的滋味,”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着一種尖銳的譏諷,“那日擋在門口,是覺得咱家會感念你的忠心,還是覺得,你能靠着這點蠢勁兒,在咱家這兒換個安生日子?”
她跪坐在地上,抬起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眸子,怯生生地,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坦誠:
“我……我沒想那麼多。”
“當時……腦子裏空空的。只知道……那是公公的門,不能……讓壞人放不好的東西進去。”
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來表達那種簡單到近乎笨拙的念頭:
“那個壞人在門口鬼鬼祟祟的,就像……就像村裏想偷雞的黃鼠狼。看見了,就不能讓它進雞窩呀。”
魏欽凝視着她,那是一種幾乎與這座皇宮格格不入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看着她紅腫未消的半邊臉頰,看着她清澈眼底倒映出自己那陰戾的臉,嘴角習慣性想要勾起嘲諷,卻發現有些僵硬。
猛地直起身,像是厭惡極了她周身那股幹淨的氣息,拂袖轉身,聲音冷得像是結了冰:
“滾出去幹活。再讓咱家聽到這些蠢話,拔了你的舌頭。”
明月嚇得身子一抖,磕完頭後趕緊退出了房間。直到跑回廊下,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虛脫,心裏充滿了困惑和害怕。
公公好像更生氣了。
是因爲她說錯話了嗎?
可是……她說的都是真的呀。
……
魏欽背對着空蕩的值房門口,負手而立,窗櫺透過的微光將他身影拉得細長,更添孤峭。
蠢話。確實是他聽過最蠢的話。
黃鼠狼偷雞?
這皇宮是比黃鼠狼凶惡千百倍的豺狼虎豹之窩。她擋在門口,無異於螳臂當車,若不是他恰好回來,那太監狗急跳牆,掐死她也不過是頃刻之間。
爲了什麼?就爲了他那扇破門?
他煩躁地捻着指尖。這世上,真有蠢到如此地步的人?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極高明的僞裝,連他都險些被那純粹的愚蠢蒙蔽?
他眸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