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姣姣回家的時候,小院子裏一片寂靜。
清冷的月光把小院照得亮如白晝,院子裏的兩間瓦房卻漆黑如墨,像黑暗中蟄伏的兩只巨獸,只要稍不注意,就會被吞噬進無盡的漩渦。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輕手輕腳的摸黑進了瓦房旁邊堆雜物的耳房,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屋子裏很黑。
宋姣姣不敢點燈,她的房間也沒燈。
怕吵醒宋守業和她的後媽,這裏應該叫後娘,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往前。
還好,這幾個月她已經漸漸適應了這個逼仄的小房間,和房裏雜七雜八堆着的木板,簸箕,桌椅板凳,柴火……直到摸到一張用三條長凳,兩塊木板搭起來的小床時,她才鬆了一口氣。
這間雜物房是土牆壘的,與小院裏的瓦房形成鮮明的對比,卻是她的房間。
木板床上只搭了一張破舊的手編涼席,床尾有一疊方形的薄被,被套上打着七八個灰色的補丁,洗的發白料子幹淨整潔。
宋姣姣扯開外衫,從小衣的衣兜裏掏出一張卷成圓柱大小的一塊錢,輕手輕腳的扒開裏側的涼席,在被涼席遮擋的土牆上摳摳索索,終於從一個食指大的小洞裏摳出了一卷東西。
將一塊錢裹在最外面然後放回原處,宋姣姣扯了幾根稻草隨意塞住,又推了推木板,扯了扯涼席。
直到一切恢復如初,沒有破綻。
兩腿一蹬,把鞋踢掉,脫掉外衫,也沒洗漱,她滾了一下,扯過一旁的補丁被子蓋在身上,終於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
宋姣姣來到這具身體已經幾個月了。
很少能睡安穩覺。
今夜睡得這樣晚,也改變不了自己第二天一大早要起來要幹活的命運。
宋姣姣的父親宋守業是國營鋼鐵廠的老職工,算是子承父業,爲人狡猾又欺軟怕硬,唯一的優點就是從老子那裏傳下來的鐵飯碗,拉扯着一家老小不至於餓死。
說到死,宋姣姣沒來由想起‘她’原本的親娘杜月娥。
早些年鬧飢荒,一陣寒風帶走了親娘的親爹親娘,等到閨女宋姣姣出生那會兒,又沒趕上好時候,寒冬臘月,白茫茫的一片,冷的人牙齒打擺,杜月娥難產,宋姣姣是穩婆硬生生從她肚子裏刨出來的,後來大出血止不住,人也一口薄棺送走了。
死了親娘,親爹又是喝酒打牌不靠譜的,宋姣姣在鄉下爺奶手下過活了三年,襁褓裏小小一團到牙牙學語,才又被接到宋守業身邊。
被接回去也是因爲宋守業不知在哪兒又裹了一個女人——耿翠蓮,也就是她現在的後媽。
在零星的記憶裏,宋姣姣明白她小時候大抵不是個聰明的。
別人三歲能說個簡單的句子,她三歲還在‘嗯嗯哦哦’流口水。
走路也比別人慢兩年,瘦的跟小貓似的。
人內向,自卑話少,沒什麼朋友,但托親娘的遺言,和爺奶的偏愛,在鎮上中學念着書。
剛被接到鎮上的時候,耿翠蓮還沒有自己的親生的孩子,宋姣姣過了兩年的好日子,到耿翠蓮生了大女兒,她也還能在後媽手底下艱難討生活,再到老宋家的獨苗宋志強出生,宋姣姣終於徹底淪爲牲畜。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現在,滿滿17年。
終於可以賣個好價錢了。
——
宋姣姣第二天起的時候,天還蒙蒙亮。
她在現代的時候這個點還蒙頭大睡,現如今在八十年代,卻已經大早上起來給全家人做早飯了。
她這麼自覺,只能說沒一頓打是白挨的。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卻遲遲未醒,她奮力掙扎,卻又泥足深陷。
不知道多少個日夜偷抹眼淚,才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出現在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女孩身上的事實。
一個只在書本上了解只言片語的時代。
一個民風淳樸,但思想又還沒有那麼自由的年代。
她甚至不知道,眼前的時代是真實的過去,還是一個平行時空。
來這裏幾個月,宋姣姣弄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這裏去哪兒都要開介紹信,沒有身份證明不是盲流就是黑戶,第二件事,就是她需要想辦法攢點錢,沒錢什麼都是空談。
還有最緊迫的一件事, 她不能任由這副身體的便宜爹隨隨便便把自己賣了。
她想跟在現代的時候一樣讀書,然後考大學,掙點錢,以後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平擺爛當鹹魚了。
這麼想着,廚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這副身體的便宜爹就跛着腳從門外走了進來。
宋守業一進廚房就看見了宋姣姣,盯着她削瘦的背影看了一瞬,眼底流露出幾分不耐煩,“弄口吃的這麼慢?!”
一邊抱怨一邊拿起鍋蓋,掃了一眼鍋裏的玉米糊糊。
宋姣姣背影微頓,沒有開口接話。
她其實並不怎麼敢在原主家人面前多說話,平時也是嗯嗯啊啊含糊過去,這幾個月完整說出一句話的時候很少。
前世她是南方人,但如今好像在不知道哪個省的小鎮裏,她以前的日常用語都是普通話,來了這麼久才堪堪聽懂這裏人的方言,她也學着說,但還很生澀,怕說多錯多會露餡,她基本都是保持緘默的狀態。
這個年代的思想還沒有完全開化,這地方又偏遠,她真的怕當地人當她‘惡鬼上身’,給她浸豬籠了。
雖然穿到這個落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年代她不想活。
但話說回來,又沒到真去死的地步。
她還是很惜命的。
還好原主性子懦弱自卑,本來就安靜話少,所以她只要把自己當成‘宋姣姣’先蒙混過關,等到她完全學會這個地方的家鄉話,扮演好‘宋姣姣’,找機會遠離這個家就能瞞天過海了。
見她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宋守業完全沒有意外,只是眼底的不耐也漸漸被嫌惡取代。
“老子之前跟你說的你知道沒,等你嫁出去,就他娘死遠點去別回來了。”
看着宋姣姣乘出來的糊糊,宋守業瞪了她一眼,交待她一會兒把自己昨天上工的衣褲都洗了,才眼不見心不煩的開始低頭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