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長街寂。
那一騎如墨,撞破了京城沉悶的夜色。
烏雲踏雪馬蹄聲如雷,濺起一路泥濘與碎雪。
蘇辭伏在馬背上,寒風如刀子般刮過他的臉頰,但他那雙眸子卻比這風雪還要冷冽幾分。
昔日繁華的朱雀大街,此刻早已空無一人。
兩側的商鋪緊閉門窗,偶爾從縫隙中透出的幾縷燈光,也顯得戰戰兢兢。
不多時,一座巍峨卻顯得格外淒清的府邸出現在視線盡頭。
那裏曾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
每日想要登門拜訪的權貴能把門檻踏破,門口的車馬能排到街尾。
那裏曾是大夏軍魂的象征。
每一場勝仗的消息傳來,這裏都會張燈結彩,百姓自發圍在門口歡呼。
定安王府。
而如今,那兩扇朱紅的大門早已斑駁陸離,漆皮剝落,露出了裏面灰敗的木紋。
門環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已經很久沒有人扣響過了。
最刺眼的,是兩道呈“X”字形交叉貼在門縫上的封條。
那是御筆親書的封條,上面蓋着大理寺和刑部的鮮紅印章,雖然歷經三年風雨,顏色有些淡了,但那股壓抑的皇權威壓依舊讓人喘不過氣來。
“希律律——”
烏雲踏雪跑到門前,不用蘇辭勒繮,便極通人性地緩緩停下。
它打了個響鼻,有些焦躁地用前蹄刨着地上的積雪,似乎認出了這個曾經的家,卻又對眼前的荒涼感到困惑。
蘇辭翻身下馬。
他的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他沒有立刻去撕那封條,而是靜靜地站在台階下,仰頭看着門楣上那塊歪斜的牌匾。
“定安王府”四個鎏金大字,曾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今卻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蛛網,顯得暮氣沉沉。
“三年了。”
蘇辭輕聲呢喃,聲音在風雪中瞬間消散,“我回來了。”
就在這時,門側的陰影裏,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誰在那兒?”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只見門房旁那個早已倒塌了一半的避風亭裏,緩緩挪出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破舊不堪的皮甲,那是大夏軍中十幾年前的舊款式,甲片都快掉光了,裏面塞着枯草御寒。
他的頭發花白凌亂,臉上滿是凍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少了一條右腿,只能拄着一把光禿禿的掃帚,艱難地在雪地裏挪動。
即便如此,他在看到有人靠近王府大門時,依然倔強地舉起了手中的掃帚,像舉着長槍一樣,擋在了台階前。
“走……快走!”
老人凍得瑟瑟發抖,卻依然努力挺直佝僂的脊背,大聲呵斥道:“這裏是定安王府!是蘇大元帥的府邸!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要是敢亂塗亂畫,或者想偷東西……老頭子我……我打斷你的腿!”
蘇辭看着這個老人,原本如鐵石般堅硬的心髒,猛地顫抖了一下。
他認得這件破皮甲。
那是當年雁門關血戰,蘇家軍老兵特有的榮耀。
他也認得這條斷腿。
那是五年前,爲了替他擋下北蠻射來的一支毒箭,這個老兵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結果廢了一條腿,從此告別沙場。
“劉叔……”蘇辭的喉嚨有些發緊。
老兵“劉瘸子”愣住了。
這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他渾濁的老眼在風雪中努力睜大,想要看清眼前這個黑衣青年的臉。
蘇辭緩緩上前一步,摘下了頭上遮雪的兜帽,露出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劉叔,是我。我回來了。”
“哐當。”
劉瘸子手中的掃帚掉在了雪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蘇辭,嘴唇劇烈地顫抖着,渾濁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順着滿是溝壑的臉龐肆意流淌。
“王……王爺?”
劉瘸子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生怕這是自己臨死前看到的幻覺。
“真的是王爺嗎?小三子不是說……說您在那個什麼樓裏不肯回來嗎?他們都說大夏要亡了,王爺不要我們了……”
蘇辭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老人,不顧他身上那股難聞的餿味和泥土氣息,緊緊握住了他那雙粗糙如樹皮的手。
“沒忘,蘇辭沒忘,大夏也不會亡。”
蘇辭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他看着老人空蕩蕩的右褲管,眼中閃過一絲痛色:“當年府裏被查封,遣散了所有家仆,我給了你們安家費,讓你回鄉養老,你爲何還留在這裏?”
“回鄉?回什麼鄉啊……”
劉瘸子哭得像個孩子,一邊抹淚一邊說道:“我的命是老王爺給的,腿是爲小王爺斷的,這裏就是我的家啊。”
“那些官差把門封了,把大家都趕走了,我不走,我就守在這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爺遲早有一天會回來的!這門前的雪,我要是不掃幹淨,王爺回來髒了鞋可怎麼好……”
原來,這三年來,這個斷腿的老兵一直像個幽靈一樣,守在這座死寂的府邸門前。
每天清晨,哪怕只有一條腿,他也要把台階上的落葉和積雪掃得幹幹淨淨。
只爲了等主人回家的那一天。
蘇辭深吸一口氣,強忍着眼眶的酸澀。
這才是他的兵。
這就是大夏的脊梁。
哪怕被遺忘,被拋棄,依然在風雪中守望着那一絲渺茫的希望。
“劉叔,辛苦了。”
蘇辭鬆開手,替老人緊了緊身上那件漏風的舊皮甲。
“今晚雪大,你先去避風亭裏歇着,待會兒會有兄弟來接你,咱們以後,有肉吃,有酒喝。”
“我不累!我不冷!”
劉瘸子突然來了精神,他撿起掃帚,挺起胸膛,仿佛瞬間年輕了十歲,“王爺既然回來了,那肯定是要辦大事!老頭子雖然殘廢了,但這雙眼睛還是亮的,我給王爺看門!誰也別想打擾王爺!”
蘇辭看着他堅定的眼神,沒有再勸,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那就勞煩劉叔,替我再守最後一次門。”
說完,蘇辭轉身,面向那兩扇緊閉的大門。
看着那刺眼的“封”字條,蘇辭眼中的溫情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與霸氣。
“封我府邸?你也配?”
蘇辭冷哼一聲,沒有用手去撕,而是直接抬起右腳,真氣灌注於腿上,重重一腳踹在了大門正中。
“轟——!!!”
一聲巨響,震徹長街。
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如同紙糊一般,瞬間向內轟然洞開。
上面的封條更是直接被狂暴的氣勁震成了齏粉,漫天飛舞如同白色的紙錢。
積壓了三年的灰塵從門框上簌簌落下,但還未落地,就被蘇辭身上散發出的勁風吹散。
蘇辭牽着馬,跨過高高的門檻,一步踏入了這座沉睡了三年的王府。
府內一片死寂。
原本精心修剪的花園早已荒草叢生,枯藤老樹昏鴉,在風雪中顯得格外猙獰。
昔日練武場上的木樁也大多腐爛傾倒,只有幾件石鎖孤零零地躺在雪地裏。
蘇辭沒有停留,徑直穿過前院,穿過回廊,憑着記憶走向府邸的最深處。
那是他的禁地,也是他的聖地,藏兵閣。
藏兵閣是一座獨立的小石樓,通體用堅硬的花崗岩砌成。
因爲地處偏僻且無金銀財寶,當年查抄王府的官兵並未對此處多加破壞,只是簡單地落了鎖。
蘇辭隨手擰斷了生鏽的銅鎖,推門而入。
一股陳舊的黴味撲面而來,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氣。
蘇辭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燃了門口的石燈。
“呼……”
昏黃的火光搖曳着亮起,照亮了閣內的景象。
兩側的兵器架上,空空蕩蕩。
那些原本陳列在此的良弓勁弩,寶劍長槍,早在三年前就被充公帶走了。
唯獨正中央的一座黑鐵鑄造的刀台上,靜靜地躺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長約五尺的陌刀。
刀身寬厚,通體漆黑,刀柄末端雕刻着一只猙獰的墨色麒麟頭顱。
並非官兵不想帶走它。
而是因爲這把刀太重,太凶。
重達八十斤的玄鐵精金打造,尋常士兵兩人抬都費勁,更別說揮舞。
而且此刀煞氣極重,傳說夜半會有麒麟嘶吼之聲,負責抄家的官員嫌晦氣,便將它遺棄在了這裏。
這便是蘇辭的佩刀——墨麟。
曾隨他征戰沙場七年,飲過數萬人鮮血的凶兵。
此刻,這把昔日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神兵,刀身上竟然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暗紅色鐵鏽。
它就像一頭垂死的老獸,靜靜地趴在灰塵中,失去了所有的光澤。
蘇辭走到刀台前,將手中的火折子插在一旁。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撫摸着那冰涼粗糙的刀身,感受着指腹傳來的鐵鏽觸感。
“老夥計,受委屈了。”
蘇辭低聲自語,眼中滿是愧疚。
刀者,兵之膽也。
刀生鏽,是因爲主人頹廢。
這三年來,他在青樓醉生夢死,這一身武藝荒廢,這把刀也隨之蒙塵。
“嗡……”
似乎是感應到了主人的氣息,沉寂已久的墨麟刀竟然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的顫鳴。
蘇辭眼神一凝,周身氣勢陡然一變。
剛才那個懶散的紈絝子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曾在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的修羅殺神!
“既然我也醒了,你還睡什麼?”
蘇辭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起!”
一聲低喝。
蘇辭體內沉寂了三年的真氣如同大江決堤,轟然爆發,順着手臂瘋狂地灌注進刀身之中。
“吼——!!!”
下一刻,狹小的藏兵閣內,竟然憑空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宛如遠古麒麟蘇醒!
那聲音穿透了石壁,穿透了風雪,甚至讓守在大門口的劉瘸子都嚇得一哆嗦,手中的掃帚差點再次落地。
“咔嚓!咔嚓!”
只見蘇辭手中的墨麟刀劇烈震顫,刀身之上那層暗紅色的鐵鏽,竟然在狂暴的真氣沖刷下,如同幹枯的樹皮一般片片龜裂崩飛!
黑色的光芒從裂縫中迸射而出,耀眼奪目。
“鏘!”
蘇辭單臂發力,八十斤重的長刀被他輕描淡寫地舉過頭頂。
他隨手挽了一個刀花,周圍的空氣瞬間被割裂,發出刺耳的音爆聲。
鏽跡盡去,鋒芒畢露!
漆黑如墨的刀刃上,流轉着幽冷的寒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刀身上的麒麟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隱隱散發着嗜血的渴望。
蘇辭看着手中重獲新生的戰刀,感受着那熟悉的沉重感和血脈相連的悸動,嘴角的笑意逐漸變得猙獰而狂熱。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幹淨的白布,細細地擦拭着刀鋒。
“餓了吧?”
蘇辭輕彈刀身,聽着那悅耳的龍吟聲,眼神望向北方,透過層層牆壁,仿佛看到了五百裏外那連綿不絕的敵軍營帳。
“拓跋烈的腦袋,硬不硬?”
“那三十萬大軍的血,夠不夠你喝個飽?”
蘇辭猛地將墨麟刀插回背後的刀鞘之中,大步流星地走出藏兵閣。
風雪更大。
但他心中的火焰,已經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