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姜止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寢閣。
緋色紗帳籠下來，她一偏頭，就對上一雙擔憂的眼眸。
“感覺怎麼樣？哪裏還疼？”
姜止有點發愣，眨了眨眼，喃喃喚了一聲：“長姐……”
榻邊這人是姜沅音，姜府長女，才冠中都，以女子之身，都能夠得天下文人敬仰。
“沒事了沒事了……”
溫柔的摸了摸姜止的頭，姜沅音溫聲安撫：“你不喜歡學什麼，咱們就不學了，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姜止恍惚着爬起來，接着便撲進她懷裏，抱住了她，撒嬌道：“長姐最好了……”
在姜沅音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眼眶悄悄紅了。
上輩子的姜止固然活的風光無限，位極帝後，一人之下，受人朝拜，可她身邊的人，都死了。
全都死了。
通往高處的路，往往是踩着無數屍骨，這也是她爲何那樣從容果決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的緣故了。
一生風光，到頭孤孑，再沒什麼眷戀之人了。
“三丫頭！三丫頭？”
思緒被姜崇實的嗓門打斷，姜止歪了歪腦袋，見自家爹爹提着衣擺，從門外飛奔進來，面上滿是焦灼：“你怎麼樣？感覺好一點沒有？還有哪裏不舒服？”
“哎呀！你說說……你身體不適，就早點說嘛！爹也不是有意罰你的，奈何你把夫子氣成那個樣子，爹也不能……不能這麼縱着你啊！”
“大夫說你憂思過重，心緒起伏太大才導致昏倒，你……你說你就算再喜歡那衡王，也不至於憂思過重，爹……爹去替你提親就是了！”
“三丫頭……”
“停停停停停！爹爹！”姜止本還有些恍惚着，可轉眼就被“衡王”、“提親”的字眼嚇得一個激靈，從姜沅音懷裏探出個腦袋，一雙杏眸瞪得渾圓：“我什麼時候喜歡衡王了？”
姜崇實頓時消音。
連姜沅音也驚訝了一下，與自家爹爹對視一眼，不知道妹妹這是又怎麼了。
前幾天不還攔了當街攔了衡王車駕，丟了兩捧花上去嗎？怎麼今個兒……就轉了念想？
“咳……嗯！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不喜歡最好……”姜崇實這下子樂了，笑眯眯的抖抖衣袖，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就說老夫的女兒最識貨，必定只是玩玩，不會當真對那優柔寡斷的軟腳蝦感興趣，大丈夫能屈能伸，爹爹才看不上那種性子軟綿綿的男人呢！”
姜沅音扶額，揚了揚聲，提醒他：“爹！”
隨即捂住姜止耳朵，“別聽爹爹說些亂七八糟的。”
姜崇實笑眯眯的擺擺手：“老二今個兒回府，我去與他講一聲，晚上擺宴，慶賀一番！”
姜止扒拉開姜沅音的手，探頭瞧着自家爹爹輕快的背影，疑惑道：“長姐，什麼事讓爹爹這樣開心？”
姜沅音溫溫一笑：“你好端端的，爹爹自然就開心。”
還能有什麼事，當然是這丫頭對衡王改了態度，才讓爹爹開心的。
姜崇實作爲太傅，年少時便是才華出衆，授業於曾經的帝王，如今長成的王爺皇子屈指算來都是他的學生，倚着尊師重道的傳統，那些天家貴胄對他都多敬上三分，而他對於衆人秉性，那也都是了若指掌的。
雖爲文人，可姜崇實一點都不喜歡衡王那般優柔寡斷的性子，總念叨着男子漢大丈夫，亂世之中恩怨分明、處事果斷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奈何姜止最愛美色，衡王又實在生的俊美，被吸引也是尋常事。
“長姐……”姜止長長打了個哈欠，想了想，“我覺得中都的美男子之中，還有更甚於衡王的。”
姜沅音早知妹妹這般秉性，也不驚訝，只溫和的拍拍她的腦門，笑問：“說來聽聽？”
能把衡王那般容色比下去，讓她也有些好奇。
姜止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一瞬間亮起來，“長姐有沒有覺得……商闕生的不錯？”
姜沅音：“……”
她吸了口氣，面上頓時沒了笑。
“你還不如喜歡衡王。”
“啊？”姜止愣了愣：“可商闕生的模樣……也不錯啊……”
晚膳是一家人一起用的。
除了老夫人仍在寧安寺理佛，在吏部當差、鮮少回府居住的姜家老二姜堰也出現在餐桌上。
“妹妹怎麼瞧着臉色這麼差？”
姜堰擰着眉，端詳半晌姜止臉色，斥責的話哽在喉頭，被硬生生咽下去。
他今個兒回來，自是聽說了妹妹氣走第八個夫子的事情，整個翰林院都在議論此事，前七個夫子提及舊事，亦是憤憤不平，對姜止的斑斑劣跡一一細數。
這樣下去，妹妹這名聲啊……可算是壞了個徹底。
姜止乖乖扒飯，聞言嘟囔起來：“大夫說我被繁重的課業累着了。”
姜沅音忍不住笑起來。
“你呀——”
姜堰不可思議：“啊？累着了？”
他擰起眉頭，神情頗爲狐疑，想了又想，還是道：“說起來，翰林院那些老頭教授的課業過於死板無趣，官學中近來新添女學，不如把三妹妹送去女學，與貴女們一同學習，也好結交些朋友。”
此話一出，姜崇實捋着胡須，點頭稱是：“我覺得有些道理，連同四丫頭一起帶着去吧！”
姜堰看了一眼姜沅音，後者以目光示意，輕輕搖頭，他才滿口應下：“就按父親說的辦。”
姜羽瑟是姜崇實唯一一個妾室所出的庶女，那妾室生在煙花柳巷，當年是頂頂有名的頭牌，才貌俱佳，可納了她之後，她們三人的母親便丟下一張和離書，憤而離府，再未有消息。
她們的母親出身江湖，未遇見父親之前是豪爽仗義的俠女，出於對文質彬彬的父親一見鍾情，方才忍痛放棄自由，入了中都，學着世家女的模樣掌家理事，沒想到原定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在經年之後迎來背叛，她憤而離開，再未出現過。
姜止年紀小，又由着八歲時被擄走的那檔子事，十五歲方才歸來，因而對母親的印象並不深刻，可姜沅音和姜堰的痛是實實在在打在身上的，所以他們兩人對那個庶女都不怎麼待見。
聽着哥哥姐姐與父親的交談，姜止嘆了口氣，餘光又瞥了一眼怯怯用膳的姜羽瑟，有點懊悔沒去把夫子追回來。
女學什麼的……上輩子也去過，但這輩子，她實在不願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