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縣驛站在暮色中亮起了昏黃的燈籠。
沈知微跟在陳景然等人身後踏進院門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六十裏官路走下來,幾個年輕士子都顯出了疲態,連最活躍的王允也蔫了幾分,嚷嚷着要熱水沐浴。
驛站的老吏驗看過路引,將他們引至西廂的一排客房。屋子簡陋,但還算幹淨,四五人間的大通鋪,正好夠他們這一行八人分住兩間。
“沈兄,你我同住如何?”陳景然主動邀請,指了指靠窗的兩個鋪位。
沈知微心中一緊,面上卻從容應下:“甚好。”
這是她此行必須面對的第一道難關——與男子同宿一室。三年來她演練過無數遍:和衣而臥,面朝牆壁,晨起時借口畏寒或潔癖,等旁人先起。但真到了此刻,每一寸肌膚都像繃緊的弦。
她將書箱放在床頭,動作自然地取出一個布包,裏面是母親準備的幹糧與一小罐藥膏——後者聲稱是治療她“先天不足之症”的補藥,實則是壓制月事、延緩女性特征的藥丸。
“沈兄身體不適?”陳景然關切地問道,目光落在藥罐上。
“老毛病了,需常年服藥。”沈知微簡短解釋,不願多談,“陳兄自便,我先去梳洗。”
驛站的盥洗處在後院,分男女兩側。沈知微走進男側時,裏面已有兩個商賈模樣的人在擦拭身體。她垂下眼瞼,尋了最角落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掬水淨面,重新束緊有些鬆散的胸布。
冰涼的水拍在臉上,讓她清醒了幾分。銅盆裏的水微微晃動,映出一張清俊卻掩不住疲憊的少年面孔。她凝視着水中的倒影,默念父親手札上的話:“行藏舉止,皆須渾然。忌矯飾,忌慌張。”
回到客房時,其他幾人也陸續梳洗完畢。王允正高聲談論着在驛站大堂聽來的見聞:“……說是今科會試的主考官定了,除了禮部王侍郎,還有翰林院的周學士。周學士還好,那位王侍郎可是出了名的嚴苛,尤惡浮華辭藻……”
沈知微默默聽着,鋪開被褥。被褥是驛站統一的粗麻布,漿洗得發硬,帶着一股淡淡的黴味。
“說起王侍郎,”一個叫李昀的江西士子插話,“我倒是聽家中長輩提過,此人雖是科舉正途出身,但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可是……”
他話未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門開了,驛站老吏站在外面,身後跟着兩個穿着公門服飾的差役。差役手中提着燈籠,光線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斜。
“諸位相公,”老吏賠着笑,“這是縣衙的差爺,按例巡查。”
爲首的差役是個黑臉漢子,目光在屋內掃了一圈:“所有趕考士子都在此了?”
陳景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差爺,我等八人皆在此,路引文書齊全。”
差役接過遞來的路引,就着燈籠光一一核對,又抬頭看了看每人的臉。輪到沈知微時,他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沈知遙?江陵人?這名字倒有些耳熟。”
沈知微心頭一凜,面上卻平靜:“許是同名者多。學生自幼在江陵讀書,這是第一次出遠門。”
差役“嗯”了一聲,將路引還回,卻並未立刻離開。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展開:“可曾見過此人?”
又是畫像。
但這次不是林敘。畫上是個年約五十的婦人,面容憔悴,眉眼間卻有種書卷氣。沈知微只瞥了一眼,便覺血液驟冷——這是林敘的妻子,她幼時曾隨母親去林家做客,見過幾面。
“不曾見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和其他人一樣回答。
差役點點頭,收起畫像:“近日有在逃犯屬流竄,若見到可疑之人,即刻報官。”說罷,帶着另一人轉身離去。
房門重新關上,屋內的氣氛卻凝重了幾分。
“這是第幾回了?”王允壓低聲音抱怨,“從渡口到驛站,處處盤查。莫非真要出什麼大事?”
陳景然皺眉沉思:“畫像上那婦人,看着不像窮凶極惡之輩。怕不是尋常緝盜這麼簡單。”
沈知微沒有接話。她躺到鋪位上,面朝牆壁,閉着眼,腦海中卻反復浮現那張婦人的畫像。林敘在逃,他的妻子也在逃……這意味着什麼?林家是否掌握了什麼,才招致如此追捕?
夜色漸深,同屋幾人都已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沈知微卻毫無睡意。
約莫子時,她聽見窗外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不是驛卒巡夜那種沉重的步伐,而是刻意放輕的、帶着某種節奏的走動。
她悄悄睜眼,從牆壁縫隙向外望去。
院子裏,一個黑影正站在井邊打水。借着月光,她認出那是驛站的一個雜役,白日裏見過的,是個啞巴,約莫四十來歲,臉上有道疤。
那啞仆打了水,卻未立刻離開,反而蹲下身,用手指在井邊的泥地上劃着什麼。
沈知微屏住呼吸,努力辨認。
不是什麼字,而是一幅簡圖——幾條線,幾個點,像地圖,又像某種標記。啞仆劃完,用腳抹平,提起水桶無聲離去。
她心跳如鼓。那圖是什麼意思?是巧合,還是……
忽然,她想起父親手札中的一段。父親提到,當年與林敘等幾位志同道合的官員,曾私下約定過一套簡易的暗號,用於傳遞不便明言的消息。其中有一種,便是用線條和點表示方位與距離。
難道那啞仆……
這個念頭讓她再也無法安躺。她輕輕起身,披上外袍,借口如廁出了房門。
夜風寒涼,院子裏空無一人。她走到井邊,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細查看地面。泥地已被抹平,但仔細看,仍能辨認出幾道淺淺的劃痕。
她伸出手指,順着痕跡描摹。三條平行的長線,中間一條略短;線上有幾個不規則的凹點。
這不像父親手札中記載的任何一種暗號。
或許真是她想多了?
就在她準備起身時,指尖觸到井沿上一處異樣。石砌的井沿內側,靠近水面的位置,有一小塊顏色略深的苔蘚被刮掉了,露出下面粗糙的石面。
她探身細看,只見那處石面上,有人用尖銳之物刻了幾個極小的字。字跡潦草,像是倉促間劃下的,且被水汽浸潤得模糊。
她辨認了許久,才勉強認出那是四個字:
“北行,勿留。”
後面似乎還有一個符號,像半個殘缺的印章圖案。
這四個字是寫給誰的?是林敘夫婦逃亡時留下的警示,還是……給可能前來尋找他們的人?
她猛然想起白日裏陳景然的話——清平縣是北上京城的必經之路,許多趕考士子都會在此歇腳。如果有人要傳遞消息,這裏確實是個合適的地點。
“誰在那裏?!”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低喝。
沈知微倏然轉身,只見驛站老吏提着一盞燈籠站在廊下,昏黃的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眼神渾濁,卻帶着審視。
“學生起夜,見井邊似有動靜,便過來看看。”她穩住聲音答道。
老吏走近幾步,燈籠的光掃過井沿:“動靜?這大半夜的,能有什麼動靜。”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相公還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夜裏風大,當心着涼。”
“多謝老丈提醒。”沈知微躬身一禮,轉身往回走。
她能感覺到,那老吏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廂房,關上門。
屋內鼾聲依舊。她躺回鋪位,卻再也無法入睡。
井沿上的字跡,啞仆的詭異舉動,老吏突然的出現……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而她已經踏入了網中。
窗外,月色被雲層吞沒,驛站徹底陷入黑暗。
而在她不知道的東廂房某間屋內,一盞油燈徹夜未熄。
白日裏茶棚那個頭戴鬥笠的男子,此刻正坐在燈下。他已卸去僞裝,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唯有那雙眼睛在燈光下異常銳利。
他面前攤着一張紙,紙上用炭筆勾勒着今日入住驛站的八名士子的簡單特征。在“沈知遙”三個字旁,他添上了一行小字:
“疑察井跡,與吏對答從容。留意。”
筆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
“觀其行止,不似尋常書生。”
他吹滅油燈,融入黑暗。
夜色深沉,驛站屋檐下,一只灰鴿振翅而起,消失在北方茫茫的夜空之中。
而沈知微枕邊的書箱夾層裏,那枚青玉印章在黑暗中,仿佛正隱隱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