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沈知微的指尖藏在袖中,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着面上的平靜。她緩緩從馬車上下來,對爲首的皇城司緹騎躬身一禮,姿態是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士子禮。
“學生沈知遙,見過諸位大人。”她刻意讓聲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不知因何阻攔學生去路?”
爲首的緹騎並未下馬,只居高臨下地打量她。此人約莫三十餘歲,面白無須,眼角有一道細小的舊疤,眼神像淬了冰的針。
“路引。”他開口,聲音平淡無波。
沈知微依言奉上。那緹騎頭領接過,卻並未立刻查看,目光反而在她臉上逡巡:“沈知遙?江陵人士,年十九,赴京應試?”
“正是。”
“家中還有何人?”
“母親周氏,在堂奉養。”沈知微垂眸答道,“家父……已於三年前病故。”
“病故?”緹騎頭領重復了一遍,語氣聽不出情緒,“什麼病?”
沈知微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風寒入肺,拖了半年,藥石無效。”這是沈家對外一致的說辭,父親真正的死因與那場冤獄,絕不能在此刻露出半分端倪。
“可曾見過此人?”緹騎頭領忽然從懷中抽出一幅卷軸,唰地展開。
那是一幅人物畫像,墨跡尚新。畫中是個年約四十的文士,面容清癯,眉宇間帶着書卷氣,眼角有一顆極小的痣。
沈知微的呼吸幾不可察地滯了一瞬。
畫上之人,她認識。是父親當年的同科好友,時任工部郎中的林敘。兩年前那場河工案,林敘是少數幾個爲父親上書辯白,最後卻被貶謫出京的官員之一。
“不曾見過。”她聽見自己用平穩的聲音回答,“學生自幼體弱,閉門讀書,識人不多。”
緹騎頭領盯着她看了足足三息,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剝開皮肉,直刺靈魂。沈知微保持着垂眸的姿態,連睫毛顫動的頻率都控制在最自然的程度。
終於,卷軸被收起。
“近日有要犯潛逃,各路口嚴查。”緹騎頭領將路引扔還給她,語氣依舊冰冷,“既是趕考,便速速離去,莫要耽擱。”
“謝大人。”沈知微接過路引,再行一禮,轉身時後背已滲出薄汗。
她重新登上馬車,簾子落下隔絕視線的那一刻,才敢讓緊攥的手指微微鬆開。掌心被指甲掐出四個深紅的月牙痕。
“少爺,沒事吧?”秦伯的聲音帶着後怕。
“走。”沈知微只吐出一個字。
馬車重新駛動,將那幾個玄色身影拋在身後。她靠在車壁上,閉上眼,腦海中飛速轉動。
皇城司緹騎直屬天子,掌緝捕、刑訊、監察百官之權。他們出現在這裏,手持林敘畫像,問的卻是“可曾見過此人”而非“緝拿要犯”,這意味着什麼?
林敘還活着,且在逃亡。朝廷明面上說河工案已結,但暗地裏仍在追捕相關人犯。父親雖已“病故”,可沈家作爲案犯親屬,是否仍在監控之中?
這些念頭像冰錐一樣扎進心裏。她原以爲離開江陵便是脫離了樊籠,卻不想一張更大的網,早已悄然張開。
“少爺,前面就是渡口了。”秦伯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沈知微掀開車簾望去。滄河橫亙眼前,江面寬闊,水色渾黃。渡口處擠滿了車馬行人,挑夫、商販、旅人的喧嚷聲混成一片。幾艘大型渡船停在碼頭,船工正吆喝着裝載貨物。
她注意到,渡口旁設有一處臨時查驗的崗哨,幾名衙役正在挨個檢查過河之人的行李與文書。雖不如皇城司緹騎懾人,卻也透着一股不尋常的嚴苛。
“近日查得緊,”秦伯壓低聲音,“聽說北邊不太平,河運上也出了點事。”
沈知微點點頭,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很快,她鎖定了一群同樣背着書箱、做士子打扮的年輕人,約莫七八個,正聚在一處說話,神情間既有趕考的緊張,也有少年人的意氣。
她心中有了計較。
“秦伯,你送到此處便可。”她轉身,從包袱裏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塞進老人手裏,“這些銀子你帶回去,照顧好我娘。告訴她,孩兒定不負所望。”
秦伯眼圈一紅:“少爺,老奴……”
“回去吧。”沈知微打斷他,語氣溫和卻堅定,“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她提起自己的書箱——一個半舊的藤箱,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經史典籍與父親的手札。箱體輕便,卻是她全部的家當與秘密。
她混入人群,不動聲色地靠近那群士子。走近了,才聽清他們正在爭論經義。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孟子此說,當真可施行於當今?”一個身着藍衫、面龐圓潤的學子搖頭晃腦地問道。
“王兄此言差矣,”另一個清瘦學子反駁,“聖人之言,乃萬世之法。當今天子聖明,廣開言路,正是踐行仁政之時。”
沈知微在旁靜靜聽着,直到那清瘦學子說到一個典故卡殼,她才輕聲接口:“《孟子·盡心下》此章,後文尚有‘是故得乎丘民而爲天子’。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施行之要,在於‘得’與‘失’之間。”
幾名學子聞言皆轉頭看來。那清瘦學子眼睛一亮:“這位兄台高見!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沈知遙,江陵人士。”沈知微拱手。
“原來是沈兄!在下陳景然,餘杭人氏。”清瘦學子熱情回禮,又引見其他幾人,多是江南各州府的秀才。那面龐圓潤的名叫王允,說話時總帶着幾分世家子弟的優越感。
互通姓名籍貫後,陳景然笑道:“沈兄也是要過河?不如結伴同行,路上也好切磋學問。”
沈知微正有此意,當即應下。一群人結伴向崗哨走去,彼此互保的文書也順勢辦妥——這是科舉的規矩,五名同考者需互相擔保身份清白。有了這群真士子作保,她這張“沈知遙”的路引,便又多了幾分可信。
查驗果然順利。衙役看了他們互保的文書,又簡單翻了翻行李,便揮手放行。
登上渡船,站在搖晃的甲板上,沈知微回望南岸。秦伯瘦小的身影還立在馬車旁,正遠遠地朝這邊揮手。她抿了抿唇,轉身面向北方。
江水滔滔,船身破開水浪,駛向對岸未知的疆域。
“沈兄在看什麼?”陳景然走到她身邊,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蒼茫江水。
“看路。”沈知微輕聲道。
“路在腳下,也在書中。”陳景然笑道,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這是我沿途搜集的今科熱門考題推測,沈兄可要一觀?”
沈知微道謝接過,翻開看了幾頁,心中暗贊。陳景然雖年輕,但對時政的見解卻頗爲敏銳,冊子上不僅羅列了可能涉及的經義題目,還附有對當前朝政熱點的分析——漕運改制、邊關軍費、吏治清汰……
“陳兄以爲,今科最緊要的議題爲何?”她合上冊子問道。
陳景然壓低聲音:“漕運。去年運河淤塞,南糧北運受阻,京中米價飛漲。此事牽動戶部、工部,甚至牽連到……”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兩年前的舊案。”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卻不顯:“舊案?”
“河工貪墨案。”陳景然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注意,才繼續道,“當時也是因漕運修繕的銀子出了問題。雖說主犯已伏法,但此案至今仍是懸在朝堂上的一把刀。今科若出相關策論,必是重中之重。”
渡船靠岸的震動打斷了對話。北岸的景象與南岸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官道旁的驛站更大,往來車馬更顯匆促。
一行人下了船,在驛站簡單用了午飯,便要繼續趕路。按照計劃,他們將在日落前趕到六十裏外的清平縣投宿。
沈知微整理書箱時,指尖觸到夾層裏那枚青玉印章的輪廓。
父親的手札裏,也提到過漕運與河工案的關聯。林敘的畫像,皇城司的盤查,陳景然無意中透露的朝堂風向……這些碎片,正在隱隱拼湊出某種讓她不安的圖案。
她抬眼看向北方官道,塵土飛揚中,遠山如黛。
而在她身後,渡口岸邊某處茶棚裏,一個頭戴鬥笠、穿着尋常布衣的男子,正低頭喝着粗茶。他的目光,卻一直若有若無地追隨着那群遠去的士子背影,最後,定格在那個青色棉袍的瘦削身影上。
茶碗放下,碗底與木桌輕碰,發出細微的“嗒”一聲。
男子起身,混入人群,消失在了渡口的喧囂之中。
而前方,沈知微正與陳景然並肩而行,聽他興致勃勃地談論着京城傳聞中那位以嚴苛著稱的主考官——禮部右侍郎,王延年。
她沒有回頭。
也未曾看見,身後那片渾濁的江面上,正倒映着北岸天空中,悄然聚攏的鉛灰色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