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紙,在青磚地上鋪開一片淡金色的格子。
沈知微醒得比往常更早。雨後的空氣清冽潮溼,帶着泥土和竹葉的氣息。她輕手輕腳起身,陳景然還在熟睡。推開房門,庭院裏彌漫着一層薄霧,竹葉上掛着未晞的露珠。
翠微山莊在晨曦中顯出一種靜謐的美。白牆灰瓦被雨水洗得潔淨,檐角滴着水,在石階上敲出規律的輕響。她沿着回廊緩步而行,想借此理清紛亂的思緒。
昨夜書齋窗內的對話,蕭莊主那個穿透黑暗的眼神,還有那枚被追查的“印”……這一切像一團亂麻,纏繞在她心頭。
走過中庭假山時,她下意識地望向昨夜藏身之處。石板路溼滑,那塊鬆動的石板已經被重新嵌好,邊緣的苔蘚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有人來查看過。
這個認知讓她脊背發涼。
她加快腳步,繞過假山,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未曾到過的地方——那是東側主院後方,一座獨立的二層小樓。樓前懸着匾額:“藏墨閣”。
藏書樓?
她心中一動。若是莊主常在此接待文人,藏書樓裏或許能找到些線索。
樓門虛掩着。她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推門而入。
一樓是寬敞的書庫,三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面整齊排列着線裝書冊。空氣中彌漫着陳舊紙張和防蛀香料混合的氣味。書案臨窗而設,上面擺着文房四寶,還有幾卷攤開的書。
沈知微走近書案,目光掃過那些書卷。最上面是一本《漕運紀略》,旁邊攤着一張手繪的運河河道圖,圖上用朱筆標注了幾處節點,旁邊密密麻麻寫着小字批注。
她拿起《漕運紀略》翻看,書頁間夾着許多紙條,上面是筆力遒勁的行楷,記錄着歷年漕糧數額、河道淤塞情況、各段漕運使的任免時間……這些批注的視角,絕非尋常讀書人或商人所能有。
翻到某一頁時,她手指頓住了。
那一頁記載的是明德二十年(即兩年前)的漕運大事,旁邊批注只有一行字:
“秋,河工案發,沈文柏下獄。冬,漕運改道。”
字跡與書中其他批注相同,但墨色略新,像是近期才添上去的。而在“沈文柏”三字旁,有一個極小的問號。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蕭莊主在查父親的事?爲什麼?是出於對舊案的興趣,還是……
“沈公子起得真早。”
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沈知微手一抖,書差點脫手。她轉身,見蕭珩正從樓上緩步而下,已換了一身素色常服,未戴帷帽,墨發用一根玉簪簡單束起,露出整張臉。
晨光從窗格透入,照亮了他半邊面容。眉如墨畫,眼若寒星,鼻梁挺直,薄唇抿着淡淡的弧度。他看起來比她昨夜透過窗縫瞥見的更年輕,也更有壓迫感。
“學生……一時興起,誤入此地,還請莊主恕罪。”沈知微躬身行禮,竭力讓聲音平穩。
蕭珩走到書案前,目光掃過她手中的《漕運紀略》:“沈公子對漕運有興趣?”
“略知皮毛。家父生前……”她頓了頓,“曾教導學生,讀書人當知民生疾苦。漕運關乎國計民生,是以多留意些。”
“哦?”蕭珩在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她也坐,“令尊是?”
“家父沈文柏,曾任江陵府推官。”沈知微垂眸答道,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攏。
蕭珩注視着她,目光平靜卻銳利,像在審視一件器物。良久,他才緩緩開口:“沈文柏……我聽說過。明德二十年進士,以精於刑名、廉潔自守著稱。可惜了。”
“莊主認識家父?”
“不曾。”蕭珩隨手翻開案上另一本書,“只是讀過他的《治獄疏》,文章犀利,見解獨到。這樣的人,不該落得那般下場。”
這話說得平淡,卻讓沈知微心頭一震。她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向蕭珩:“莊主相信家父是冤枉的?”
蕭珩沒有立刻回答。他拿起筆架上一支狼毫,在指尖轉了轉:“信與不信,重要麼?案子已結,人已故去。朝廷有朝廷的法度,真相……”他頓了頓,“有時並不在明面上。”
這話裏有話。沈知微盯着他:“莊主此言何意?”
“沒什麼。”蕭珩放下筆,話鋒一轉,“沈公子既是赴考,可知今科策論,最可能涉及時政?”
沈知微收斂心神:“學生一路聽聞,或與漕運、吏治相關。”
“不止。”蕭珩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卷紙,展開——那是一份抄錄的邸報,日期是半月前,“北邊戎狄有異動,軍費開支劇增;南方水患頻發,賑災錢糧捉襟見肘。國庫空虛,而漕運不暢,南北糧價懸殊。這些,都會是考題。”
邸報上的內容,遠比陳景然收集的那些更爲詳盡,甚至標注了各部官員對此事的不同立場。沈知微越看越心驚——這份邸報的完整程度,絕非民間能得。
“莊主從何處得來這些?”她忍不住問。
蕭珩微微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自有門路。”他收起邸報,忽然問:“沈公子以爲,若要解決漕運之弊,當從何處着手?”
這是考校了。沈知微沉吟片刻,謹慎答道:“學生淺見,當疏浚河道、嚴查貪腐、完善轉運之制,三者並重。”
“疏浚需錢,嚴查需人,完善制度需時。”蕭珩手指輕叩桌面,“而朝廷最缺的,就是時間。戎狄虎視眈眈,水患迫在眉睫。若你是戶部尚書,當如何?”
這問題已超出士子應對的範圍。沈知微心念電轉,想起父親手札中對漕運的一些零星見解,再結合這一路的見聞,緩緩道:“或可……先以臨時之法應急,再謀長久之策。”
“說下去。”
“漕運主道淤塞嚴重,短期內難以疏通。但學生沿途觀察,見許多商賈改走陸路,或繞行支流。官府可設臨時轉運司,征用民船、整修支流,許以商稅減免,鼓勵民間運糧北上。雖成本略增,但可解燃眉之急。”她頓了頓,“待秋後農閒,再征發民夫疏浚主道。而貪腐之查……當從近年河工銀兩流向入手。”
話說完,書房裏一片寂靜。沈知微垂下眼,暗自懊悔是否說得太多。這些想法大半來自父親手札,若蕭珩真對河工案有所了解,難保不會起疑。
良久,蕭珩輕聲道:“‘從河工銀兩流向入手’……沈公子,這話若在朝堂上說,會得罪很多人。”
“學生妄言了。”
“不。”蕭珩站起身,走到窗邊,“你說得對。河工案雖結,但貪墨的銀子去了何處,追回多少,無人再提。像一團爛賬,被埋在故紙堆裏。”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令尊當年,是否也提過類似見解?”
沈知微指尖冰涼:“家父……不曾與學生深談這些。”
“是嗎?”蕭珩走回書案,從一疊紙中抽出一張,遞給她,“看看這個。”
那是一份抄錄的奏疏片段,字跡工整,內容正是關於漕運改革的建言。提議在漕運各樞紐設監察御史,核查錢糧往來,並建立賬目公示之制。落款處,寫着“臣沈文柏謹奏”。
是父親的筆跡。
沈知微的手開始顫抖。
這份奏疏她從未見過,父親的手札裏也未提及。看日期,是明德二十年六月——正是河工案發前三個月。
“這份奏疏,當年被內閣駁回。”蕭珩的聲音平靜無波,“理由是‘過於苛細,易擾民’。三個月後,沈推官就因貪墨河工銀兩下獄。”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沈公子,你說巧不巧?”
書房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晨光移過窗格,落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沈知微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終於明白昨夜蕭珩提到父親名字時,那平靜語氣下的深意。他在查,而且查得很深。
“學生……不知此事。”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不知最好。”蕭珩收回那份奏疏,重新放回那疊紙中,“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並非幸事。尤其是對即將赴考的士子而言。”
這話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
樓梯處傳來腳步聲,管家出現在門口:“主人,早膳備好了。幾位相公也已起身。”
蕭珩頷首,對沈知微道:“去吧。今日天晴,路好走些。”
沈知微躬身告退。走出藏墨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蕭珩仍站在書案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正低頭看着那份奏疏,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晦暗不明。
回到客院,陳景然已經收拾妥當。用早膳時,王允興奮地說起今日行程——按計劃,他們將在傍晚抵達下一處大鎮,那裏有官辦的驛站,條件會比這莊子差些,但更符合趕考士子的身份。
沈知微默默吃着粥,味同嚼蠟。她的目光幾次瞟向東側主院,但蕭珩再未出現。
飯後,管家送來一個包袱:“這是我家主人備的一點幹糧,給諸位相公路上用。車馬已在門外等候。”
衆人道謝後離開莊子。走出大門時,沈知微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莊門緩緩關閉,將那片白牆灰瓦隔絕在內。
馬車還是昨日那輛,但車夫換了人,是個精悍的年輕漢子,話不多,只說了句“坐穩”,便揚鞭驅車。
馬車駛上官道,翠微山莊漸漸消失在視野中。陳景然舒了口氣:“這位蕭莊主,真是個妙人。只是……”
“只是什麼?”李昀問。
“總覺得……太過神秘了些。”陳景然搖頭,“罷了,萍水相逢,何必深究。”
沈知微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藏墨閣裏那份奏疏,還有蕭珩最後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父親當年究竟發現了什麼,才會在案發前三個月上那樣一份奏疏?而蕭珩,一個隱居山莊的“莊主”,爲何會有那份奏疏的抄本?他在查什麼?又爲什麼要讓她看到?
馬車顛簸前行,遠處山巒的輪廓漸漸清晰。官道上行人車馬又多起來,顯出一派繁忙景象。
而在他們後方數裏,翠微山莊最高的那座小樓上,蕭珩憑欄而立,望着馬車遠去的方向。手中握着一枚青玉印章——那是他今晨在藏墨閣書案下撿到的,不知何時從某人袖中滑落。
印章底部,“文柏”二字清晰如刻。
他摩挲着溫潤的玉質,眼中神色復雜難辨。良久,對身後侍立的管家道:
“傳信給京裏,說人已上路。”
“還有,”他頓了頓,“查查三年前,沈文柏那個兒子病故的詳情。”
“主人懷疑……”
“不必多問。”蕭珩收起印章,“去吧。”
管家躬身退下。
蕭珩獨自站在樓頭,晨風吹動他的衣袂。遠山如黛,官道如帶,那輛青篷馬車已縮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他攤開手掌,印章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沈知遙……”他低聲自語,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我們京城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