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側殿的暖閣內，燈火通明，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空氣中彌漫着食物與龍涎香混合的奇異香氣。林薇薇，或者說此刻世人眼中的楊玉環，端坐在案幾一側，心髒卻在寬大袖袍的掩蓋下擂鼓般跳動。
她低垂着眼睫，努力回憶着史料中關於唐玄宗與楊貴妃相處模式的記載，以及影視劇裏看到的場景——嬌嗔、嫵媚、略帶任性，同時又深知分寸。這對一個現代獨立女性來說，難度不亞於再寫一篇碩士論文。
環佩叮當，腳步聲由遠及近。宦官尖細的通傳聲響起：“大家至——”
林薇薇深吸一口氣，在宮女的攙扶下起身，按照依稀殘存的身體本能，微微屈膝行禮：“三郎。” 聲音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帶着依賴和親昵的語調，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這具身體的原主，對李隆基的烙印遠比她想象的要深。
“玉環免禮。”一個略顯蒼老卻依舊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帶着明顯的愉悅。
林薇薇抬起頭，終於看清了這位歷史上有名的風流天子——唐玄宗李隆基。
他年歲確實已高，鬢角染霜，臉上也有了歲月的溝壑，但身板依舊挺拔，眼神銳利而充滿威儀，此刻正含笑看着她，那目光中有欣賞，有寵愛，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老人對青春活力的貪戀。他穿着常服，但依舊華貴無比。
“聽聞玉環今日有些倦怠？可是池子泡久了？”李隆基自然地在她對面坐下，揮手示意宮人布菜。
“勞三郎掛心，只是午後小憩，有些貪睡了。”林薇薇學着記憶中楊貴妃可憐的樣子，微微撅了下唇，帶點撒嬌的意味，“如今見了三郎，精神便好多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李隆基似乎極爲受用，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精神好便好！來，嚐嚐這道駝蹄羹，尚食局新琢磨的做法。”他親自舀了一勺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裏。
“謝三郎。”林薇薇低頭小口品嚐，味同嚼蠟。她必須小心應對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席間，李隆基談興頗濃，說起今日朝會上的一些趣事，又點評了幾句新排練的霓裳羽衣舞曲。林薇薇大多時候只是聽着，偶爾附和一兩句，或露出恰到好處的嬌笑。她發現，只要不涉及具體細節，憑借她對大唐文化和玄宗喜好的了解，勉強還能應付。
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雙看似含笑的眼睛，時不時會掠過一絲審視。帝王的寵愛，從來不是毫無條件的。這份恩寵之下，是巨大的權力落差和深不可測的帝王心術。
“玉環今日似乎格外安靜？”李隆基忽然問道，語氣隨意，目光卻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林薇薇心裏咯噔一下。來了。
她立刻垂下眼，做出些許憂鬱的神情，輕聲道：“許是午後夢魘了，夢到些不好的景象，心中至今有些惴惴。”
“哦？夢到了什麼？”李隆基似乎來了興趣。
“夢到……夢到邊關烽火，狼煙四起……”她斟酌着詞句，小心翼翼地點到即止，觀察着李隆基的反應，“亂糟糟的，醒來便忘了大半，只是心慌得厲害。”
李隆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拿起酒杯啜了一口，淡淡道：“夢魘而已，當不得真。朕執掌大唐數十載，四海升平，些許邊陲小患，翻不起大浪。玉環不必憂心。”
他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甚至有一絲對婦人妄議朝政（即使是做夢）的本能不悅。
林薇薇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此時的李隆基，還沉醉在盛世的幻夢之中，對迫近的危機選擇性失明。她的試探，不僅無效，反而可能引起他的反感。
她立刻轉換表情，展顏一笑，如同春花綻放：“是三郎說得對！定是日有所思……昨日裏看了幾本邊塞詩，胡亂做了夢。有三郎在，天下自然是太平的。” 她順勢替他夾了一箸菜，“這筍絲很是鮮嫩，三郎嚐嚐。”
李隆基的臉色這才重新緩和下來，享受着美人的奉承與體貼。
宴席在一種看似溫馨實則暗藏緊張的氛圍中繼續。林薇薇更加謹慎，只挑些風花雪月、歌舞美食的話題來說。
約莫半個時辰後，李隆基因明日還有早朝，便起駕回了興慶宮。
送走聖駕，林薇薇只覺得後背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比跳了一整支霓裳羽衣舞還要累。應付皇帝，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屏退左右，只留下兩名貼身宮女，借口要透透氣，走到了暖閣外的回廊上。
夜色已濃，廊下懸掛的宮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遠處樓閣的輪廓隱在黑暗中，顯得靜謐而深邃。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下午發現那片灰色布料纖維的角落。
那裏空空如也。
是被風吹走了？還是被宮人打掃了？或者……是被那個神秘人自己收回去了？
她倚在欄杆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茫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她一個人的力量，真的能改變既定的命運嗎？那個隱藏在暗處的人，是友是敵？他到底想做什麼？
一陣夜風吹過，帶着初夏的微涼，廊下的燈盞晃動得稍微厲害了些。
就在燈光搖曳、明暗交替的某一瞬間，林薇薇的眼角餘光似乎捕捉到遠處殿宇的飛檐之上，有一個極其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
她的心猛地一提，幾乎要驚呼出聲，卻又死死忍住。
她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個方向。
然而那裏只有沉寂的黑暗和無聲的建築輪廓，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光影和她過度緊張神經聯手開的一個玩笑。
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不是錯覺。
那個人，一直在。
他到底是誰？是守護者，還是監視者？他是否也看到了她今日在帝王面前的小心試探與無奈妥協？
無數的疑問盤旋在心頭，找不到答案。然而，在這深宮無盡的孤獨和恐懼之中，那個神秘而模糊的存在，竟讓她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微弱的、難以言說的依賴感。
她知道這很危險，卻無法控制。
夜色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