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師的辦公室裏,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林未垂手站在辦公桌前,面前是唐老師那張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以及一杯飄着幾根劣質茶葉梗的濃茶。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來,將空氣中的粉塵切割成一道道光束,也照亮了唐老師頭頂那片日益稀疏的“地中海”。
“林未同學,你老實告訴我,你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唐老師揉着發痛的太陽穴,聲音裏帶着深深的疲憊,“以前你雖然成績一般,但也算是個安分守己的學生。今天在課堂上,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簡直……簡直是胡鬧!”
林未心中暗嘆一聲,知道這一關不好過。她不能直接告訴唐老師自己是從二十多年後重生回來的,那只會被當成精神病。她必須找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唐老師,對不起,我知道我今天在課堂上的行爲很過分,給您和同學們都造成了困擾。”林未先是誠懇地道歉,放低姿態,“我……我最近壓力確實有點大。”
“壓力大?”唐老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是因爲快高考了嗎?可我看你今天的精神狀態,不像是因爲學習壓力。”
“不完全是。”林未微微低頭,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迷茫,這是她前世在談判桌上應對難纏對手時常用的“示弱”技巧,“最近……我家裏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爸……他想做一個很大的生意,我有點擔心,所以……所以腦子裏就胡思亂想,把一些聽來的詞語瞎用到課堂上了。真的非常抱歉。”
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家庭,這是她接下來行動的關鍵。
唐老師聽到“家裏發生了一些事情”,神色稍緩。爲人師表,他自然也關心學生們的家庭狀況。他喝了口茶,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你爸爸要做生意?什麼生意?”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跟VCD機有關的。”林未故作懵懂地回答,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唐老師的反應。
“VCD?”唐老師想了想,“哦,是那個能放碟片的小機器吧?聽說現在挺火的。你爸有門路是好事啊,你擔心什麼?”
林未心中一沉。果然,在1996年,VCD正如日中天,沒有人會想到它很快就會被時代淘汰。她的“先知”在別人眼裏,可能就是杞人憂天。
“我……我就是覺得,做生意風險太大了。”林未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悶,“我怕我爸……像電視裏演的那樣,被人騙。”
這番話,倒是符合一個十七歲少女單純的擔憂。
唐老師看着林未,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你爸爸是成年人,他會有分寸的。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將來才能真正幫到家裏。”
他頓了頓,語氣嚴肅起來:“至於今天你在課堂上說的那些話,特別是針對江帆同學的那些……‘投資’言論,下不爲例!你們現在是學生,要以學業爲重,不要搞那些亂七八糟的!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唐老師,我保證以後不會了。”林未立刻乖巧地點頭,態度十分誠懇。
見林未認錯態度良好,唐老師的氣也消了大半。他揮了揮手:“行了,快放學了,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至於請家長的事……這次就先算了。但如果再有下次,我絕不姑息!”
“謝謝唐老師!”林未如蒙大赦,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迅速“逃離”了辦公室。
走出辦公室,看着夕陽下熟悉的校園,林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第一關,總算是勉強糊弄過去了。
放學的鈴聲適時響起,校園裏瞬間充滿了喧鬧聲。林未背起那個洗得有些發白的帆布書包,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家,在城南一個老舊的家屬院裏,是父親單位分的福利房。兩室一廳,狹小,卻曾充滿了溫馨。
越走近家屬院,林未的心跳就越快。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踏足過這裏了。前世父親去世後,母親爲了還債,很快就賣掉了這套房子,帶着她搬到了一個更偏遠、更破舊的出租屋裏。
當那棟熟悉的紅磚小樓出現在眼前時,林未的眼眶瞬間溼潤了。樓下花壇裏,月季花開得正豔,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空氣中,飄來鄰居家炒菜的香味,那是獨屬於這個年代的、樸素而真實的生活氣息。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一步步走上吱呀作響的水泥樓梯。三樓,左手邊那扇綠色的木門,門上還貼着一張褪色的“福”字。
就是這裏。
林未顫抖着伸出手,輕輕敲了敲門。
“誰呀?”門內傳來一個熟悉得讓她想哭的聲音。
是媽媽趙雲舒。
林未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她連忙用手背擦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媽,是我,未未。”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是年輕了二十多歲的母親。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確良圍裙,手裏還拿着鍋鏟,頭發簡單地盤在腦後,臉上帶着些許油煙的痕跡,但眼神明亮,充滿活力。
“未未回來啦?今天怎麼這麼晚?”趙雲舒看到女兒,臉上露出了慈愛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書包,“快進來,飯馬上就好了。你爸今天也回來得早,正念叨你呢。”
“爸……爸也回來了?”林未的聲音有些沙啞。
“是啊,你爸今天可高興了,說談成了一筆大生意,晚上要好好慶祝一下呢!”趙雲舒一邊說着,一邊引着林未往裏走。
林未的心猛地一沉。
大生意?慶祝?
難道……就是那份致命的合同?!
她走進客廳,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藤椅上看報紙的男人。
穿着一身半舊的藍色工裝,頭發濃密,背脊挺直,臉上帶着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得意。正是她記憶中,尚未被生活壓垮的父親——林建國。
看到女兒回來,林建國放下報紙,臉上露出了笑容:“未未回來啦!快,洗手吃飯!爸今天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宣布!”
林未看着眼前這個鮮活的、健康的、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父親,所有的語言都在瞬間卡在了喉嚨裏。她再也控制不住洶涌的情感,猛地沖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林建國。
“爸!”
她把臉埋在父親那帶着淡淡煙草味的工裝上,放聲大哭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林建國和趙雲舒都嚇了一大跳。
“哎喲!未未,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林建國有些手足無措地拍着女兒的背,語氣焦急。
趙雲舒也連忙放下鍋鏟,跑過來,緊張地問道:“是啊,未未,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跟媽說!”
林未只是搖頭,一個勁地哭,仿佛要把二十多年積壓的悔恨、思念和失而復得的狂喜,都通過這哭聲宣泄出來。
她太想念這個懷抱了。這個曾經爲她遮風擋雨,卻被她親手推開的懷抱。
哭了許久,林未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她抬起頭,看着父母擔憂的眼神,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沒……沒事,爸,媽,我就是……就是太想你們了。”
這個解釋顯然有些牽強,但林建國和趙雲舒對視一眼,都以爲是女兒學習壓力太大,情緒有些失常。
“傻孩子,天天見面,有什麼好想的。”林建國鬆了口氣,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肯定是學習太累了。快,吃飯,爸今天特地讓你媽多做了兩個菜!”
飯桌上,趙雲舒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糖醋排骨、紅燒帶魚、清炒時蔬,都是林未記憶中的味道。
林建國顯得格外興奮,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紅光滿面地說:“雲舒,未未,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今天跟市裏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談妥了!我們要合夥開廠,生產VCD機芯!那老板說了,這玩意兒現在是緊俏貨,生產出來根本不愁賣!到時候,咱們家就能徹底翻身了!”
他看着妻女,眼神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等賺了錢,咱們就換個大房子,給你媽買金項鏈,給未未買最新款的隨身聽!咱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
趙雲舒聽了,也是一臉喜色:“真的啊建國?那可太好了!你可得好好幹!”
只有林未,端着飯碗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果然是它。
那份將林家拖入深淵的“VCD機芯”合同。
前世,父親就是在飯桌上,意氣風發地宣布了這個“好消息”。而當時的她,因爲青春期的叛逆和對父親“不切實際幻想”的鄙夷,冷嘲熱諷,最終導致了那場激烈的爭吵。
這一次,她不能再重蹈覆轍。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好奇:“爸,VCD機芯?那是什麼呀?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她的語氣,不再是前世的質疑和嘲諷,而是帶着一絲少女的好奇和崇拜。
這讓林建國非常受用。他得意地喝了口酒,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女兒科普VCD的“光明前景”和那個“沈老板”的“雄厚實力”。
林未安靜地聽着,時不時地點頭附和,眼神裏卻閃爍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凝重和決絕。
她知道,一場艱難的“家庭保衛戰”,已經悄然打響。
而她,這個擁有四十歲靈魂的十七歲少女,將是這場戰役中,父親身邊唯一的“外掛”。
她必須阻止悲劇的發生。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讓父親,走向那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