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御前的奴才向來勢力,將我扔回宮中時連連喊着晦氣。
“皇後娘娘千秋誕辰,陛下今夜特地在未央湖畔設宴慶祝,咱們卻攤上了這倒黴差事!”
“誰說不是。陛下疼惜皇後娘娘,讓內廷司籌劃已久,場面必然精彩。”
他們緊鎖上宮門後大步離去,而我趴伏着身子,喉嚨裏一片腥甜。
明月高懸時,宴席上的絲竹聲傳到我耳畔,長明宮裏夜涼如水。
我坐在院子裏,盯着一塊褪去朱紅,已經露出斑駁底色的宮牆看了很久很久,終於在天空炸開大朵的絢麗焰火時,抬起了僵硬的脖子。
真好看啊。
如此華彩,與我十歲那年遇見陳璟的那個夜晚如出一轍。
有夜風灌進我的領口,我冷的打顫。
我和陳璟,不會有以後了。
4.
我與陳璟相識在蘭林郡。
我是蘭林首富趙家的獨女。
爹娘白手起家,夫妻和睦,人到中年時才得了我,愛我如珍寶。
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們也要裝模做樣的搭梯子幫我夠。
十歲那年的除夕,爹娘與我一同守歲。
他們年紀大了,在臥房裏打上了瞌睡。而我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活力滿滿,充滿好奇心的時候。
天空中炸開從城南荷花廟裏點燃的焰火,顏色絢麗繽紛。
可惜院牆太高,瞧不真切,於是我披上暖和的兔毛披風,溜到了府邸的後門。
打開後門,我對着天空張大眼睛努力地分辨着新奇的焰火花樣,卻無意間瞧見對面府邸的後門蹲着個神色委屈的小公子。
他身穿錦衣,相貌出衆,如同畫本子裏走出來的小仙童,只是有些髒兮兮的。
我提着紅紙燈籠,壯着膽子靠近他:“喂,今天可是除夕呢,你怎麼一個人蹲在這?”
他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移走,聲音裏帶着極易察覺的黯然:“我沒有家人陪我過年......”
“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肚子突然咕嚕了一聲。
他的眼神更爲可憐了:“我......我餓了......”
我眨眨眼睛,丟下一句“等着我”。
急急地將一碗紅豆酥酪捧到他面前時,小跑回來的我氣喘籲籲。
待他已經將酥酪風卷殘雲般吃完時,我才緩過勁兒來開口問他:“你衣飾昂貴,一點也不像吃不飽肚子的窮苦人呐?這是怎麼了?”
“我......是被我父親拋棄的私生子,有記憶以來,娘就帶着我住在這。”他扯扯嘴角,猶豫片刻接着說話:“我的衣服,都是我娘給我做的,可她半個月前去世了,照顧我的人把錢財都卷走了,跑了個幹淨。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做新衣服了吧......”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袖口窄了一節,已經有些不合身了。
他看着很是愁索。
我擱下手裏的燈籠,拂了拂石階在他身邊坐下,跟他一塊愁。
“這世間你再沒有其他親人了麼?”
我思索片刻開了口。
他輕輕點點頭。
於是我朝他伸出手:“那你願不願意到我家來?我爹娘都是和善人,定會好好待你的。”
紅紙燈籠散發出柔和的光,在天空炸開一朵甚爲璀璨的煙花時,我看見他眼角帶着晶瑩淚光,說了聲“願意。”
陳璟就這樣在趙府長大,爹娘教他做生意、待人接物,視他如己出。
臨終前,更是將我托付給了他。
守滿一年孝期後,我們在爹娘的靈位前三拜天地,成了夫妻。
“嫋嫋,你是獨一無二,再無人可以替代的嫋嫋。我此生都會待你好,絕不辜負你。”
我在他深情的注視下紅了臉,將話聽進了心裏。
再後來,便是陛下派人來蘭林尋子。
宮中貴妃善妒,見不得陛下有他腹之子。當初被寵幸的一個宮女帶着龍種逃出了宮,就逃到了蘭林。
這個孩子,便是陳璟。
他成了凌王,力排衆議後讓我做了王妃。
可隨着侍妾側妃一個一個娶進門,隨着他深陷於儲位之爭,我與他之間就越來越遠。
現在,即便他的容貌與從前別無二致,我也已經記不起他當初的模樣了。
⒌
“喂,那個要把牆看出花兒來的美人,你可知道這裏有個可愛的小姑娘,叫昭月的麼?”
有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抬頭往聲源處看。
院子裏的榕樹上,有個一身黑衣夜行服的英俊男子端坐,手裏拿着個兔子風箏。
“昭月......是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
我啞着嗓子,輕輕回答着他,也像是在告訴我自己。
他聞言挑了挑眉頭,從樹上一躍而下:“你是那小姑娘的娘親?怨不得人說宮中美女如花,你這樣的美人兒竟已做了母親。”
他言語裏帶着調笑,眼睛卻一片澄澈。
“......你找昭月何事?”
“白日裏弄壞了她的風箏,約好了今兒晚上要給她送只新的來。”他走近我,揀了個我對面的石凳坐下。
我想起什麼似的,急急的向他確認:“你就是昭月口中那個......會飛的新朋友?”
他哈哈一笑,很是暢快疏朗:“嗯?她說我會飛?也是,小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第一神偷林彥是也。”
“我來皇宮啊,是爲了......”
他還要碎碎念些什麼,我卻直直的朝他跪下了。
“大俠,無論您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只求你幫我去皇後殿裏看看我的孩兒。她白日裏被皇後強行擄走了。皇後厭惡忌憚我,而我的昭月,她還那麼小,我怕她害怕,怕她萬一......”
他把兔子風箏丟在地上,連忙上前來扶我:“使不得,這可使不得。這會折我壽的呀!”
“我幫你,我幫你還不成麼?”
......
沒過多久,他去而復返,臉上寫滿欲言又止,躲閃着我焦急的目光。
“怎麼了,昭月她如何?”
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我連聲音都在打顫。
“小姑娘似乎是驚嚇害怕過度,如今高燒不退。我去時跪了一屋子的太醫,皇帝也在,所以我未敢長留......”
聽了林彥的話,我驟然失了力氣,摔倒在地。
就連額頭磕在石凳上,血順着臉頰流下來我都恍然未覺。
“哎呀,你這是......”林彥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急得來回踱步,“你也別太着急,昭月是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崽。若你實在放心不下,我每日給你探查消息,直到她能活蹦亂跳了再離開。”
“多謝你,大俠。”
我擦幹眼淚,扶着石桌站起來。
他說的對,昭月一定不會有事的,在她好起來之前,我自己不能先倒下。
我在院子裏睜眼到天明,心像是被握在他人掌中般,煎熬萬分。
直到林彥清晨再次出現。
他神態欣喜,告訴我昭月高燒已退,好好休養幾日就能痊愈。
長呼一口氣後,我急急地想要站起來。
然而我坐了太久,雙腿僵硬,腳下猛地一個趔趄,扶着林彥伸過來的手臂這才沒摔倒。
“昨日頭上的傷口還沒敷藥,今天又險些摔折了腿,”林彥皺着眉頭,面露責怪,“你這是急着做什麼去?”
他說完,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無人說話,氣氛開始尷尬。
我抿唇道謝,將手撤了回來:“以前昭月生病的時候,都會朝我撒嬌,說想喝紅豆小圓子,我想去小廚房替她做一碗。”
林彥連忙“哦”了一聲。
過了片刻,他撓了撓頭,又接着說道:“做罷。等做好了,我替你送去。”
⒍
就這樣,林彥開始替我一日兩趟的傳話、送吃食。
昭月是最喜歡做手工的。
收到她讓林彥帶回來的小紙鶴、小窗花時,我這才覺得心中有了着落。
林彥總說自己是個神偷,可我卻不相信他這樣清風朗月般的人會是個賊。
我問起他當初的未盡之言:“你是因爲什麼,才會混進皇宮?”
“我聽聞宮中花匠培育出了天下獨一株的洛陽錦,特地來采花的~”
他挑挑眉毛,神秘兮兮的模樣。
“神偷也愛牡丹?”我隨口問道。
與他漸漸熟稔之後,我仿佛找回了蘭林時的自己,心境久違的輕鬆,說起話也隨意起來。
他聽了我的話則是瞪大眼睛,很不服氣:“怎麼?神偷就不能愛風雅?”
我抿唇忍笑,點頭稱是。
“嫋嫋,你是因何被困在這?”
他一邊在廚房替我擇菜、打下手,一邊觀察着我的神色,試探性地問道。
“因爲我扇了陳璟一巴掌。”
“陳璟?那可是當今皇上,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林彥環視四周,嘖嘖兩聲:“如今這樣......你可後悔?”
我看着院子裏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秋千架,眼神淡漠。
“我只後悔,當時沒多扇他兩巴掌。”
他聞言愣了一瞬,嘴角蘊着濃濃笑意,很是開懷:“嫋嫋,你性格這樣有趣,不跟我一起闖蕩江湖,反而困在這深宮裏,真是可惜了。”
江湖......
我手上動作停了片刻,隨後釋然搖頭:“我有昭月。只要能陪在她身邊,我就別無所求。”
他還想要接着說什麼時,我將蒸好的薺菜蝦仁餡的小籠包遞到他手上,堵住他的話頭。
“去罷,替我送去。”
“喔。”
他悶悶的應聲,喪眉搭眼的離去。
我則重新包起另外一籠來。
皇後故意克扣我的飲食,虧得院子裏長了些野菜,林彥又從池子裏釣了一小筐鮮蝦,才能湊得出這餡來。
想到我的昭月吃東西時的乖巧模樣,揚起嘴角,心情輕快。
可林彥急急的腳步和慌亂的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緒。
“嫋嫋,不好了,不好了,昭月在未央湖邊,失足落水了......”
“啪”的一聲,裝着肉餡的瓷碗落地。
顧不得一片狼藉,我胡亂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沖到緊閉的宮門前,拼命拍打。
“嫋嫋,你冷靜些,冷靜些可好?”
林彥追了上來,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用力環住我的腰,我則拼命掙扎着。
“放我出去!陳璟!放我出去見月兒,你已幫着蘇婉奪走了她,爲何不好好照顧她......”
腦袋裏突然一片眩暈,我靠在門上,眼前發黑,失去了意識。
“嫋嫋,醒醒......”
再醒來時,守在我床前的是面含擔心的陳璟。
屋子裏跪了一地的侍從,個個頭戴白花,表情悲戚。
心頭涌起的可怕念頭讓我不敢往下再去想,我努力撐着坐起身子,顧不上拂去陳璟扶我的手,開口時聲音嘶啞:“月兒呢,我的月兒怎麼樣了?”
陳璟別開眼睛,躲閃着我的目光:“月兒......已經去了。朕已經將照顧不周的宮女全部杖殺了,咱們......咱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不,不!”我死死拽着被子,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反復的重復着一句話,“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好好的爲什麼會失足落水!月兒那麼乖巧,我叮囑過她不要靠近危險的水邊,她一直都很聽話,定是有人蓄意害她......”
陳璟扶正了我的身子,厲聲喚我:“嫋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是了,後宮裏能被選進宮的嬪妃,哪個不是身後站着母族,有着倚仗。
唯獨我,除了昭月,什麼都沒有。
到了此刻,我唯一能依靠的居然只有陳璟。
我淚水漣漣,雙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袖,神色哀戚:“昭月她亦是你的孩子啊!阿璟!她去的不明不白,你就不想查明真相還她一個公道麼?”
陳璟低着頭,將手掌覆在我的手上,面上很是掙扎。
見狀,我從床頭急急的翻出來個木頭匣子來。
“阿璟,你看。”
“這是月兒一歲抓周禮時抓中的布偶老虎。”
“這是月兒剛學會寫字時寫的,她寫的第一個字就是你這個爹爹的名字。”
“這是你親手給月兒雕的木頭兔子,這是她五歲的生辰禮,她是那麼喜歡啊,就連睡覺的時候也要握在掌心。”
......
“阿璟,咱們的女兒沒了。沒了!你真的不願意爲她查明真相,爲她報仇麼?”
我將這些東西胡亂丟在他的手心,他卻像燙手般,連忙從我的床榻邊起身,不敢觸碰分毫。
我的淚水流了滿臉,他謂嘆一聲後,緩緩撫上我的臉。
“嫋嫋,我答應你。”
⒎
我久違的示弱終究還是求得了陳璟的一句承諾。
他說若是查到了幕後主使,定然不會放過。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找出來的罪魁禍首是錢貴妃,那個在深宮中與我相伴已久的朋友。
我將他賜死錢貴妃聖旨扔在地上:“陛下,錢瑤是個好脾氣好心腸的女子,將既明視如己出,對月兒素來和善,這件事絕對不會是她所爲。”
陳璟抬眼看我,眼底藏着淡漠:“嫋嫋,你讓我給你一個交代,我給了。你思念既明,我也借此將他帶回,你還想要什麼呢?”
他句句爲我,卻叫我心冷的可怕。
“陳璟,我要的是真相。錢瑤何錯之有,她明明是個無辜的人爲何要...”
“嫋嫋,你太貪心了。”他將地下的聖旨撿起,放到桌上,“是我這些年太過寵你,才讓你變成這樣。真相我已經給你,答應你的事我也已經完成,不要得寸進尺。”
淚珠滑落掉在手背,我低着頭苦笑。
“所以錢瑤必須要死對嗎?所以我、我們的女兒、你的妃子都只是你制衡前朝、權衡利弊的工具,沒有用了就會被舍棄是嗎?”
我抬頭看着他,突然覺得面前的人分外陌生,這還是我當年遇見的少年郎嗎?
陳璟不語。
良久,他站起看着我,“嫋嫋,你越界了。好自爲之把。”
他拂袖而去,我頹然倒地,止不住的流淚。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錢瑤服毒自盡的消息。
宮人將既明帶回長明宮。
這孩子長得像陳璟,只有一雙眼睛隨了我。
可從那雙與我如此相似的眸子裏,射向我的是濃濃恨意。
“是你!你這個壞女人害了我母妃!我要殺了你!”
我僵在原地,閉上眼睛。
生恩注定比不過養恩。
深吸一口氣,我努力打起精神,“既明你聽娘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樣子,你的母妃是我的朋友...”
“呸!你不要以爲我小就會相信你編的瞎話,你害死我母親,還要我認賊做母,想都別想。”
既明掙扎着要往外跑,卻被宮人死死抓住。
我俯身想要撫摸他的臉頰卻被他用力推開,他對我只有恨。
“皇後娘娘駕到。”
就在此時蘇婉扶着鳳釵,施施然走了進來,對着既明招招手。
“乖孩子,以後跟着母後可好?”
“只要做了母後的兒子,那就不止是皇長子,還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到時候你就可以爲你母妃報仇了。”
既明眼睛一亮,不再掙扎,想要去到蘇婉的身邊。
我一把抱住他:“既明,你是娘的親生骨肉,你不能走。你想要的娘也可以給你,不管是什麼都可以...”
我已經失去昭月了,不能再失去既明。
既明抬頭,眼裏寫滿陌生與怨憤。
“可是我想讓你死...”
稚嫩的聲音說出最殘忍的話,我一愣,被他掙脫開來,他跑到了蘇婉的身邊。
“母後。以後我就是母後的孩子。”
“好孩子。”
蘇婉笑的花枝亂顫,伸手捏了捏既明的臉頰後,便讓下人抱他離開。
而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一邊欣賞着我崩潰的樣子,一邊用金線繡着鳳凰花樣的繡鞋重重踩在我的手上。
“你拿什麼跟我爭?你的兒子,你的丈夫都是我的,而你什麼都沒有。”她輕笑,“你不是求着讓阿璟給你真相嗎?我給你。你的女兒昭月是被我殺的。你知道她被推進湖裏最後一句話喊得什麼嗎?”
“她說——娘親,救我!”
8.
昭月頭七那天,我屏退了所有宮人,跪在佛前的火盆邊,一張又一張的燒着黃紙。
窗戶突然被打開,林彥翻了進來。
我與他已經許久不見。
他身上帶着晨露的溼意,跪到了我身邊,沉默着抓了把紙錢放進火盆裏,靜靜的陪着我。
“林彥,這些日子你都在,是不是?”
他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是。我就等在院子裏的那株榕樹上。宮中這些爾虞我詐,我幫不上忙,但有些事情,我查到了結果,我想我該告訴你。”
“你查到了什麼?”我輕聲問他。
林彥語氣澀然:
“昭月是皇後殺的,不過知情人是皇上滅的口。”
“嫋嫋,他是皇上,他只會權衡利弊,這次他選擇犧牲了昭月,下次可能就是你。”
“我那人親耳聽見他寬慰皇後,他說與你的相識是他蓄意接近,並無真情。”
“咳咳咳......”
我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捂着嘴的帕子染上鮮血。
林彥面露擔心:“嫋嫋......”
我艱難地擺了擺手,示意無事。
曾經的一心人,徹底變得面目可憎。
“嫋嫋,跟我走罷。”
林彥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氣,“我帶你去闖蕩江湖可好?”
我顫抖着身子不去看他,他卻固執的不讓我逃避,一句一句追着說。
“塞上風情,漫天煙沙。小橋流水,江南煙雨。”
“你不應該被困在這裏,就算是爲了昭月你也要好好活着。”
昭月,我的女兒。
我眼角淚珠滑落,沉默許久,抬起頭準備告訴他我的答案。
可就在這時,自殿外傳來侍女們齊呼“陛下萬歲”的請安聲。
我看着林彥不甘的目光,輕聲安撫,“好,我答應你。”
林彥喜不勝收的跳上房頂。
而我目光沉沉,等待着陳璟的到來。
⒐
他眼裏含着清清淺淺的笑意,將藏在背後的物什舉到我面前。
那是一副畫像,畫中的少女巧笑嫣然,不識愁滋味。
我還記得這是我與陳璟新婚不久,他爲我描了一下午畫成的。
那時我懷着昭月,夫君愛護,生活順意,日子簡單又美滿。
陳璟見我盯着畫作不吱聲,於是整個人湊了上來,貼近了我的耳廓:“嫋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以後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男的像我,女的像你,我們還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到時候....”
我冷漠的打斷他關於未來的美好暢想:“陳璟,昭月的死是蘇婉所爲,是嗎?”
“嫋嫋,真相我不都給你了?昭月的死是錢貴妃所爲,與皇後無關。”
哀莫大於心死。
我徹底的放下了。
我抬頭看着他露出笑容,正當他上前,以爲我不在意,想要擁住我的時候。
我緊接着開口道:“蘇婉親口承認了,是她殺的昭月。”
陳璟手中的畫作頃刻落地。
相伴多年的默契,讓他立馬知曉我已經清楚所有的真相,包括他也作爲幫凶參與謀殺我女兒這件事。
他難得露出幾分慌亂,蜷縮着手指,有些無措地上前抱住我。
“嫋嫋,昭月是我第一個孩子,是我期盼已久的女兒。她那麼像你,所以她死後我也一直不安,我一直努力的想要彌補你。”
“可是我沒有辦法的。我根基不穩,還需要蘇婉父親的幫助,我動不了她。但你放心,等有朝一日,我一定會爲你爲我們的女兒報仇!眼下你能否再爲了我忍忍?”
我身體僵硬,詭異的露出笑容,“好。”
陳璟一喜:“嫋嫋,你說真的嗎?”
我笑:“嗯,等你下朝就來找我,我們如從前般作伴。”
“太好了,我的嫋嫋。”
他興奮的離開,卻沒有注意到我眼神裏地光已然黯淡。
林彥在陳璟走後露出頭,臉上是我讀不懂的情緒。
我扯了扯嘴角,“林彥抱歉,我要失言了。”
“嫋嫋...你”
我起身推他出去,又將門窗關死。
對着妝台上的銅鏡,我緩緩放下挽着的雲鬢,就像未出嫁的少女一般散開頭發。
拿出袖中早就準備好的火折子,我點燃了燭台。
燃燒的紅燭跳躍閃動,照亮昏暗的內室。
屋子暖融融的,恍若我與陳璟的新婚。
“結發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嫋嫋!我此生只心悅你一人,你要牢牢記得。”
“朕想與你攜手終老,想與你一起百年合葬,共享子孫叩拜。你放心,你會是朕心尖尖上的,獨一無二的貴妃。”
......
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我就像是用完了全部的力氣,倦怠急了,渾身脫力。
燭台被我打翻,火蛇燎起紗簾,慢慢點燃整個臥房。
在灼熱漸漸逼近時,我吞下了握在手裏許久的金塊。
我望着那逐漸被火吞噬的畫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來。
陳璟啊,陳璟。
到了現在我居然還在想,我的死對你來說,會不會是一種懲罰?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明月昭昭不照我。
月兒,母親這就來尋你。
......
沖天的火光燃透了半邊天,而陳璟此刻卻是在御座上心緒激昂。
他的嫋嫋終於想通了。
堂下吵成一鍋粥的大臣們沒有影響到他分毫,陳璟在腦袋裏仔細回憶着庫房裏的奇珍異寶,下朝後,要帶些從前她喜歡的東西討她歡心才好。
他的嫋嫋,是全天下最體貼他,最不會讓他爲難的人。
可御前大太監德公公腳步匆匆的小跑進來,語氣慌裏慌張的打斷了朝會:“不好了,陛下,長明宮走水,貴妃娘娘她......歿了......”
思緒被驚擾打斷的陳璟瞪大了眼睛,拎起他的衣領:“你再給朕說一遍,誰出事了?”
“陛下,是趙貴妃娘娘,她…縱火自盡了….”
德公公吞了吞口水,頭埋的像鵪鶉。
他最是知道這後宮裏陛下真正惦念的人是誰,所以此刻他害怕極了。
“不可能!嫋嫋剛剛原諒了我,要和我相伴,怎麼可能自殺!你們都在騙我!”
朝臣們驚愕的看着陛下如同瘋魔了般沖向後宮的方向,完全失去了帝王威儀。
等到他失魂落魄跑到長明宮門口時,卻發現主殿已經是一片廢墟。
他癱坐在地:“嫋嫋呢?”
“娘娘她自焚於大火,奴婢們有罪,沒有找到她的遺骸。”
旁邊的宮女哆哆嗦嗦的,恨不得整個人都趴在地上。
“嫋嫋,你說要等我回來的。”
陳璟不顧近侍的阻攔,掙扎着就要往斷壁殘垣裏去、
大約是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噴出,栽倒在地。
⒐後記
陳璟在位二十年,他老了。
看着眼前已經娶妻生子的既明,腦海裏又浮現起從前種種來。
他目帶懷念,與兒子提起他的親生母親。
那個年少時相知相許,後來又決然自盡的發妻,趙嫋嫋。
既明很是乖巧的聆聽,偶爾附和,一如從前在王府裏,每當自己在朝堂上受了委屈,嫋嫋總是會安靜的握着自己的手,耐心的聽着自己訴說。
這些年他刻意打壓蘇丞相一脈,蘇氏如今已然朝中無人。
蘇婉則被他賜下一條白綾,潦草埋葬。
他沒有再立皇後,而是追封了發妻爲後。
他爲她大辦喪宴,哭的情真意切,可最終還是一茬一茬的選秀,妃嬪們也一個一個生下孩子。
可他如今有許多皇子了,卻還是最喜歡嫋嫋留給他的既明。
因爲既明的靜默謙和,像極了嫋嫋。
他終於下定決心,立了長子既明爲太子。
病入膏肓時,太子在他身側侍疾。
陳璟望着既明肖似自己的面龐,還有那雙能看出幾分嫋嫋影子的眼睛,滿意至極,覺得終於可以放心離去。
“皇兒,朕死後,要將朕與你母親的衣冠葬在一起......”
可這次,太子既明沒有像從前一樣點頭稱是,而是譏諷一笑:“父皇,我的母妃錢氏被你賜死時那樣絕望,怎麼會想着與你死後同眠?”
“嫋嫋,嫋嫋才是你的母親......”陳璟目光大駭,瞪大着眼睛,努力辯駁。
既明目露怨毒,與過往表露出來的性情大不相同。
“什麼嫋嫋?你懷念那個窮酸地方出來的傻女人,可別帶上我。我的母親只有一個,那就是錢氏。”
“父皇消消氣,等你駕崩後,我會追封錢母妃爲母後皇太後。至於您心心念念的趙氏,我也會命人將衣冠冢遷得離您遠遠的。您呐,就和厭惡至極的蘇皇後一起同葬帝陵,生生世世不分離罷。”
陳璟還想要說什麼,使勁拍着床褥,可卻大限將至,目光渙散了。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爲什麼他與嫋嫋的孩子會變成這樣?
明明昭月是那樣乖巧,那樣聽話,那樣像嫋嫋。
可他移愛疼惜了這麼多年的既明,竟是這樣的虛僞本性。
能夠做戲做了這麼多年,這究竟像了誰?
......
喪鍾響起。
皇帝駕崩,天下同悲。
遠在江南的林彥聽到了這個消息,默默了良久。
他想起那個叫做昭月的小姑娘,又想起那個初見時就覺得分外堅毅清冷的女子。
“小叔叔?你剛剛不是答應要飛給我看麼?怎麼哭了?”
林彥的侄女兒正拽着拽他的衣角,手拿着糖葫蘆一臉天真懵懂的問道。
抹了抹眼角,林彥笑着應了聲。
“嗯,叔叔這就飛給你看。”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他怕是今生,都不能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