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實驗室，塵封已久。
這裏本是58所的廢棄倉庫，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鐵鏽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自從李衛國所長金口一開，這裏便成了蘇墨的專屬領地。
一個人的領地。
偌大的研究所，上百名科研人員，卻無一人向他伸出援手。
那場會議之後，蘇墨成了全所的“名人”。有人說他是異想天開的瘋子，有人說他是譁衆取寵的騙子，更多的人，則把他當成一個笑話，一個即將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可憐蟲。
連分配給他的兩名助手，都在宋川宇教授的“勸說”下，第二天就以“能力不足，不願拖累國家項目”爲由打了退堂鼓。
整個項目，從始至終，只有蘇墨一個人。
對此，蘇墨毫不在意。
他不需要助手，因爲他的大腦，就是這個時代最強的超算和數據庫。他更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因爲他親眼見過未來戰場上，熱成像技術所創造的奇跡。
此刻，他正俯身在工作台上，神情專注到了極致。一手拿着簡陋的電烙鐵，一手用鑷子夾着一根比發絲還細的金屬線，小心翼翼地焊接在一塊布滿了復雜電路的基板上。
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滴在老舊的水泥地上。
這具身體的底子有些虛，高強度的腦力與體力勞動，讓他感到陣陣疲憊。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他腦海中清晰地儲存着從“非晶硅”到“氧化釩”兩種核心材料的技術路徑，他選擇了在當前工業水平下，更有可能實現的氧化釩微測輻射熱計方案。
理論是現成的，但將理論轉化爲現實，需要攻克無數工藝難關。
材料提純、電路蝕刻、真空封裝……每一步，都是對龍國當前薄弱工業基礎的極限挑戰。
這些天，他就像一個孤獨的傳道者，用前世的記憶，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一點點復現着未來的科技神跡。
“轟——”
突然，一陣狂野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伴隨着刺耳的刹車聲，一輛墨綠色的“京城212”吉普車，如同一頭發怒的野獸，蠻橫地停在了實驗室門外。
車門“砰”地一聲被踹開。
一個身影挾着南疆特有的紅土氣息和一股濃烈的硝煙味，沖了進來。
來人約莫三十五六歲，身材高大魁梧，一身軍裝被汗水和污泥浸透，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古銅色的臉龐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從眉角劃過眼角，讓他本就剛毅的面容更添幾分煞氣。
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那是一種混雜着暴怒、悲慟和極度疲憊的神色。
“李衛國呢！讓他給老子滾出來！”
一聲咆哮，仿佛平地驚雷，震得實驗室窗戶上的玻璃嗡嗡作響。
蘇墨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眉頭微皺。
正在此時，所長李衛國和幾名研究員聞聲匆匆趕來。
“張欽？你小子怎麼回來了？！不是在邊境線上嗎？”李衛國看到來人，又驚又愕。
來人正是南方乙種軍團下轄，駐守在沖突最前線的138團團長，張欽！
張欽一把抓住李衛國的衣領，虎目圓瞪，聲音嘶啞地吼道：“我再不回來，我手下的兵就要死絕了！李所長，你答應我的新裝備呢？啊？！你說一個月內給我答復，現在呢？！”
“老張，你先放手！有話好好說！”李衛國被他搖得一陣氣血翻涌。
張欽雙眼赤紅，鬆開了手，但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瀕臨爆發的雄獅：“好好說？我怎麼好好說！昨天！我的一個加強排，九十個小夥子，在回防的路上被伏擊了！對方最多半個排！”
“那幫越猴崽子，人手一把鷹醬的M16，仗着熟悉地形，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們的兵呢？大部分都是入伍不到兩個月的新兵蛋子，訓練的時候打的都是固定靶，上了戰場，連敵人在哪都找不到！”
“我們在明，他們在暗！我派出去的偵察兵，回來告訴我，那片林子跟鬼蜮一樣，有時候明明感覺有人，可就是看不見！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這種仗，怎麼打？！”
張欽一拳狠狠砸在實驗室的承重柱上，堅硬的水泥柱被砸得碎屑紛飛，而他拳指關節處已是血肉模糊，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
“我們就地還擊，結果呢？人家早就挖好了防炮洞，等我們炮火覆蓋完，他們就跟地鼠一樣鑽出來，繼續朝我們放冷槍！鷹醬當年留下的裝備，加上我們教他的遊擊戰術，我們被耍得團團轉！再這樣下去，不等全面開戰，我的團就要被打殘了！”
這位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鋼鐵漢子，此刻聲音裏竟帶上了一絲哭腔。
李衛國沉默了，臉色沉痛如鐵。在座的每一位科研人員，都低下了頭，臉上火辣辣的，羞愧難當。
他們是搞裝備研究的，前線的戰士打不贏，最大的責任就在他們身上！
良久，李衛國艱澀地開口：“老張，你的心情我理解。所裏……已經在盡最大努力了。宋川宇教授的方案已經上報，我們計劃……緊急采購一批高盧雞的武裝直升機。”
他試圖給張欽一點希望：“賣家已經聯系上了，只要上面批復，資金到位……”
“直升機？！”
張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抬頭，死死盯着李衛國。
“我沒聽錯吧？買飛機？李衛國，我問你，從審批到打款，從交貨到運輸，從訓練飛行員到形成戰鬥力，要多久？半年？一年？還是兩年？！”
“我的兵，在今天，在現在，就在流血犧牲！你跟我說兩年後的飛機？！”
張欽一步步逼近李衛國，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你的飛機，能追上今天晚上就要沖向我陣地的越猴偵察兵嗎？！”
“你的飛機，能擋住明天就要扎進我士兵腳底的竹籤陷阱嗎？！”
“你的飛機，能追上死神嗎？！”
“我告訴你，等不了！戰爭，等不了！我的兵，更等不了！”
最後的咆哮，耗盡了張欽所有的力氣。他扶着牆壁，劇烈地喘息着，這個七尺高的漢子，肩膀竟在微微顫抖。
整個大院，死一般的寂靜。
李衛國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知道，張欽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遠水，解不了近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氛中，一個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或許，不用等那麼久。”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那個一直被他們當成笑話的年輕人——蘇墨，正緩緩擦去手上的油污，從工作台後走了出來。
張欽眉頭一擰，看着這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不耐煩地喝道：“你又是誰？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蘇墨沒有理他，徑直走到李衛國面前，平靜地說道：“所長，您給了我一個月的時間。但前線的戰士，連一天都等不了了。”
李衛國看着蘇墨，神情復雜：“蘇墨，你的研究……”
“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果。”
蘇墨說着，轉身回到工作台，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黑乎乎的、造型古怪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個單筒望遠鏡，但通體由粗糙的金屬和膠合板拼接而成，外殼上還裸露着幾根用黑色膠布纏繞的電線，連接着一個老式軍用電池組，顯得不倫不類，甚至有些滑稽。
“這是什麼玩意兒？”一個研究員忍不住小聲嘀咕。
宋川宇教授也恰好路過，看到這一幕，嘴角立刻掛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怎麼？這就是你吹噓的‘神之眼’？蘇墨，我勸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添亂，張團長沒心情看你的玩具。”
蘇墨無視了所有的質疑和嘲諷。
他走到張欽面前，將那個醜陋的“望遠鏡”遞了過去。
“張團長，”蘇墨的眼神沉靜如水，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更不相信它。”
“但你願意爲了你的兵，多給我五分鍾嗎？”
張欽低頭，看着眼前這個造型堪稱醜陋的“玩具”，又抬頭，對上蘇墨那雙深邃得不像年輕人的眼睛。
不知爲何，那股狂躁的怒火，竟被這眼神壓下去了一絲。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毫無美感的鐵疙瘩。
“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張欽沉聲說道，“如果只是個破銅爛鐵，看我怎麼收拾你！”
蘇墨淡淡一笑，指了指望遠鏡的目鏡和開關。
“把它對準任何你覺得空無一物的地方。”
“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