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清晨,陽光如同碎金,透過繁茂枝葉的縫隙,爭先恐後地灑在校園蜿蜒的林蔭道上,在地面織就一片片跳躍、迷離的光斑。空氣裏彌漫着夏日清晨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溼潤泥土的清新氣息,但這寧靜很快被打破——校園裏的蟬,像是被無形的指揮棒驟然喚醒,驟然齊聲高歌。那鳴叫聲起初是試探性的幾聲,緊接着便匯成一片洶涌的、帶着金屬質感的聲浪,此起彼伏,無休無止,交織成一首既蓬勃激昂又令人隱隱焦躁的夏日序曲。關曉倩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輪子碾過鋪着細碎石子的路面,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咕嚕咕嚕”聲,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她緩緩走進這所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新學校。抬起頭,高聳的教學樓在強烈的陽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冰冷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刺目的光芒,那些棱角分明的建築輪廓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威嚴、冰冷,像一座座沉默而堅固的堡壘,無聲地宣告着規則與秩序,一股難以言喻的陌生感和沉重的忐忑悄然爬上她的心頭,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轉學生,請到教務處報到。”門口保安的聲音像一塊未經打磨的硬石,突兀地砸碎了蟬鳴的喧囂。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法令紋刻畫出嚴肅的線條,目光銳利地掃過她,指向左側一棟略顯陳舊的辦公樓,那簡短命令的語氣裏帶着不容置喙的權威感。

關曉倩下意識地抿緊了唇,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行李箱的輪子再次滾動起來,“咕嚕咕嚕”的聲響在空曠的入口處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她此刻內心無處安放的不安在笨拙地低語。推開教務處的門,一股混合着舊書頁、塵封檔案和淡淡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帶着歲月的重量。房間有些昏暗,陽光只能從半掩的、洗得發白的米色窗簾縫隙裏擠進來,在地板上投射出長長的、邊緣模糊的光斑,灰塵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

與此同時,在教學樓另一側的教室裏,午後的倦意正悄然彌漫。林蕭然整個人幾乎伏在課桌上,額頭枕着手臂,側着臉朝向窗外。那副標志性的黑框眼鏡滑落至鼻梁中段,鏡片後的雙眼緊閉着,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透露出遮掩不住的濃濃疲憊,連唇線都因困倦而微微鬆弛。書桌的轉角處,那把木質的吉他安靜地倚靠着牆,琴身沐浴在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裏,深色的木質紋理在光線下流淌着溫潤柔和的琥珀色光澤,琴弦偶爾反射出細碎的星芒,像一位沉默而忠誠的夥伴,固執地爲這間被粉筆灰和沉悶公式充斥的教室,保留着一絲靈動與不羈的氣息。偶爾,在意識模糊的邊緣,林蕭然的胳膊會無意識地蹭到琴頸,喉間便溢出幾聲極低、極含糊的哼唱,不成調的旋律,裹挾着少年人特有的、難以名狀的淡淡憂傷和對前路模糊不清的迷茫,像一縷輕煙,剛升起便消散在寂靜的空氣裏。

“噠、噠、噠……”清脆而富有節奏的高跟鞋叩擊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教室的昏沉。班主任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步履利落,目光掃視全場,瞬間將所有遊離的注意力釘在了講台前。“同學們,安靜一下。今天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同學。”她的聲音清晰有力。

她微微側身,關曉倩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身後。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光線都聚焦了過去。關曉倩的腳步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泥濘裏,謹慎地丈量着自己與這個完全陌生的集體之間的鴻溝。她微垂着頭,幾縷柔軟的發絲滑落額前,半掩着她低垂的眼睫,卻掩不住周身散發出的那種初來乍到的緊繃感。

教室裏霎時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連窗外的蟬鳴都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幾十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淡漠的、甚至夾雜着幾絲不易察覺的排斥或挑釁——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聚焦在關曉倩身上。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聲音,凝固成一塊沉重的玻璃,時間在無數道無聲的注視中艱難地流動着。那些目光裏,有對“新事物”本能的好奇打量,有對“闖入者”下意識的冷淡疏離,還有幾道視線,則帶着領地意識般的警惕,無聲地傳遞着“被輕易打破平衡”的信號。

“大家好,我是關曉倩。”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卻奇異地穿透了寂靜,帶着一種內在的韌性。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整個教室。那雙眼睛清澈,沒有預想中的慌亂閃爍,只有一片沉靜的湖泊,湖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種溫和卻不容忽視的疏離感。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來到這裏,帶着我的過往,也守着我自己的邊界。

“曉倩,”班主任的聲音溫和下來,帶着一絲安撫的意味,她微笑着指向教室後方,“你先坐到林蕭然旁邊的空位吧,那裏剛好有空位。”她的手指向那個趴着的身影和角落裏的吉他。

林蕭然被這突然的指向和驟然聚集的目光驚擾,有些遲鈍地抬起頭。他下意識地用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鏡,黑框眼鏡後,是一雙尚帶着朦朧睡意和些許被打斷的不悅的眼睛。然而,當他的目光穿過鏡片,落在正向他走來的陌生女孩身上時,那點不悅迅速被一絲茫然的好奇所取代。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看着她平靜面容下隱藏的緊繃感。

關曉倩走到座位旁,動作極輕地將那個陪伴她一路、沾着風塵的行李箱靠放在桌腿邊,幾乎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仿佛生怕驚擾了這片剛剛被打破又試圖重新凝聚的寧靜。她拉開椅子坐下,側過臉,看向她的新同桌。

“你好。”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輕,像一陣微涼的、帶着清晨露水氣息的風,拂過林蕭然的耳畔。

林蕭然顯然沒料到這主動的招呼,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喉結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喉嚨裏含糊地應了一聲,算作回應。他的視線很快落回攤開的書本上,仿佛那上面的字句突然變得無比吸引人。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簾下,在那顆被日常倦怠包裹的心裏,一根無形的弦,似乎被這聲輕柔的問候和身旁新出現的、帶着疏離又堅韌氣息的存在,悄然地、極輕微地撥動了一下,留下了一縷難以捕捉的餘音。教室裏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蟬鳴聲也再度響起,但角落裏的兩個人,以及那把沐浴在陽光裏的吉他,仿佛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嶄新的磁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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